在无人区,无人喝彩
你看过《可可西里》吗?我问。
怕看。有时会一个人静静地看。杨松涛说。
这名新疆巴州若羌县公安局警察,在若羌无人区驻守了33年,若羌和可可西里之间就隔着一座阿尔金山。
知道他,缘起公安部一位老领导,他提起在新疆检查工作时,在阿尔金山高原上曾碰到的一名警察,“年纪轻轻,手像树皮一样干燥”,是杨松涛留存在老领导记忆里的印象。
若羌县,是我国面积最大的县,面积有202298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浙江省那么大。
境内的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则是中国四大无人区之一(四大无人区:罗布泊无人区、羌塘无人区、可可西里无人区、阿尔金无人区),平均海拔4500米,面积约为4.5万平方公里,它是我国最大的一个高山自然保护区,保存着完好的原始高原生态类型。保护区内生物物种丰富,有着“野生动物基因库”的美称,是野生动物的天堂,被称为“东方的肯尼亚”。
那里,美丽与死亡同在。
那里,杨松涛和他的队友们一直坚守在这片千里无人烟的“绝境”中。
杨松涛,是若羌县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兼依吞布拉克检查站站长。
︱上篇:
穿越茫茫大漠寻找一束微弱的光
蓝天碧日,小山坡上,一幢办公楼外墙面悬挂的标语格外醒目:海拔高,境界更高。
这就是依吞布拉克公安检查站。办公楼的窗外是一座黑黢黢的小山,山的另一边,就是闻名的罗布泊无人区。
检查站在若羌县315国道1285公里处,是青海、新疆、西藏三省区交界,是出入新疆的咽喉要道。
杨松涛站在阳光下,瘦瘦的,近视眼镜后面看不清真实的长相,因为他实在是太黑了。
当我第一次真正握着他那双传说中的树皮般粗糙的大手,忽然有种恍惚,仿佛穿越到这片平行世界中来了。
很自然的,我们谈起了《可可西里》。“当时有一部分镜头还是在我们这儿取的镜头”,杨松涛淡淡地说,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又真真切切地进入过他的生命。
九十年代初,杨松涛刚入警,还是个20岁年轻小伙。
阿尔金山,和可可西里一样,是藏羚羊生活的区域,绵软的毛绒,被称为“软黄金”。
上世纪90年代,每千克生绒价格高达1700多美元,当时,羊皮的价格卖到三四百元一张。
贪婪的盗猎者涌入。他们进入藏羚羊栖息地,猎杀它们,他们剥皮取绒,却把尸体残忍地抛弃,那些沾满罪恶的羊绒辗转被卖到国际市场上,藏羚羊的悲剧就这样不断上演。
彼时,暴利之下,高原大地满目疮痍,藏羚羊数量从20余万只锐减至不足2万只。仅阿尔金山保护区藏羚羊数量锐减,1989年有100多万只,到1998年,锐减0.67万-1.38万只。
像电影《可可西里》和盗猎者的阻击战,杨松涛经历过十几次,规模有大有小。
1996年,杨松涛和3名战友巡逻,转过一个山坡,和一大群盗猎者狭路相逢。“一条沟里边全是剥完皮子的藏羚羊尸体”,触目惊心。
“对方团伙几十个人,拿着枪”,而杨松涛他们这边只有4个人,一把半自动步枪,13发子弹,和一把五四手枪,9发子弹。
这是一场必须赢的敌我较量。
杨松涛和队友站起身,拿着枪冲进他们队伍,冲散他们。
砰砰,子弹迸发,双方对射。
“当时分析尽管他们人数众多,但其中也有分工,只有带头的人才想要跟我们对抗到底的,而那些剥皮的、开车的当助手的都是工人角色,他们不会也没有必要跟我们直接对抗。”
结果,杨松涛他们把领头的3人控制,果然其他人不敢反抗。一数,72个人, 27支枪,子弹3万多发。
因为当时通讯不发达,3个人留下看守这些盗猎者,其中一人迅速赶回县城请求支援。
足足等待了一天一夜。支援力量赶到,大家又马不停蹄分三次押送回县城。4天4夜,杨松涛他们几乎一刻也没合过眼。
但成绩带走了所有的疲惫,2700多张藏羚羊皮被缴获,是当地警方一次性缴获藏羚羊皮毛最多的。
随着藏羚羊分布区反盗猎工作力度的加大,武装盗猎藏羚羊案明显减少。
经过40多年的努力,如今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内的藏羚羊数量从最少时的5千余只增加到了现在的6万多只。
沉重的一页终于翻了过去。
寒来暑往,阿尔金山雪山高原上草木更迭,默默地注视着杨松涛他们。
这里有着世界最错综交杂的面貌,这里也有着一条“死亡谷”。
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东部的东昆仑山与祁曼塔格山的两山对峙之间,有个著名的那棱格勒谷,是一段长约100多公里的谷地,那里雨量充沛,气候湿润,牧草茂密,大小湖泊星罗棋布。
谁能想到这里竟被人称为 “死亡谷”呢?
在那,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当地牧羊人宁愿让牛羊因没有肥草吃而饿死在戈壁滩上,也不敢让它们进入那棱格勒谷。因为必死无疑。
1998年5月,经科考人员在那棱格勒谷地解开了死亡谷之谜:谷地里磁异常,有大面积强磁性玄武岩外,还有大大小小30多个磁铁矿脉及石英岩体。在电磁效应下,云层中的电荷受作用,导致云层放电,使这里成为多雷区。而进入谷地的人或动物容易遭无处躲藏的雷击而死。
杨松涛曾和战友老丛在那冒死营救。这段经历,当时央视一档节目做了记录。
2012年10月15日傍晚6点,一个求助电话打来,一支地质考察队9名人员去探矿时被困。
这个地方,从9月中旬开始飞雪弥漫,冰雪期长达9个月。事发时,已经是一片皑皑大雪。
当时通讯条件没有现在发达,求助信息所称的地点只有经纬度,没有任何标志性可供识别的事物。
根据经验判断,距离当地一座煤矿以东100公里左右的地方,事发前一天,又下了雪,遮住了地貌。
这是一段不能往深里想的记忆。
老丛、杨松涛和消防人员开车翻山,厚雪模糊了陡峭的山的轮廓,当他们爬上一个大约有60°的山坡时,车往下滑,从车窗往外看,那是个悬崖。
到河谷时,发现离所称的位置近了,但不见车。路面上有些车辙印,寻过去,车内只有两个人。
其他的9个人呢?
杨松涛他们决定简装前行,他们脱下厚重的大衣、卸下装备,只带上用水徒步搜救,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天黑前把人必须找到”。
方圆都只露着石头,翻过悬崖还是山,他们一度怀疑是不是方向搞错了。
继续前行6公里之后,河道里面看到了一只矿泉水瓶和食品包装袋……
下午14点左右,沿途不是薄冰就是冰冷的雪水,趟过去,一米深的雪水没到膝盖以上,就这样在水里走了两个多小时,大家体力受不了了,坐下来掏出馕饼,咬了一口舍不得多吃,“因为前面还有9个人等着吃。”
“一线希望,百倍努力”,继续往前搜寻了17公里,他们听到微弱的回应。
一位获救者说当时他们被困的人跳起来,“有救了!”
找到了人,杨松涛他们就地给被困者搭起帐篷,让被困者睡在帐篷里,而杨松涛他们露宿了一夜,捡点树枝烤烤火。
第二天,他们带被困者离开,老丛的脚在搜寻时受了伤,剧烈地疼,回去的每一步都很艰难,他把受伤的脚泡在雪水中走着,想减轻摩擦带来的疼痛。
杨松涛陪着他,说:老丛,不走不行啊。老丛叹口气说:不走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场生死营救历经50小时,在10月17日晚上11点,在巴州公安局祁曼分局公安民警、若羌县消防大队消防官兵共同努力下,11名获救人员回到县城。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老丛住院了。
每年,大型救援至少有十几次,每一次都是生死之交,每一次都是一场无人喝彩的胜利。
见证的只有茫茫黑夜或皑皑白雪,只有呼啸的寒风,只有获救的幸存者。
都说踏雪有痕,但杨松涛他们的救援,不是简单的循迹而寻,因为找着找着,足迹、车辙就了无踪影。
那次救援,并不是杨松涛第一次找不到车辙印。
2015年10月1日凌晨4点,两名探险者失联。接到他们报警时,已经和同行人员失联3天了。
杨松涛带着救援小组到了迷路地点,经过寻找并没有发现迷路车辆。凭借多年的经验,他们又沿着依稀可见的车轮印开始寻找,由于山区下着雪,很快车轮痕迹也没了。
已是黑夜降临,他们在迷路地点再次扩大搜寻范围。沿着路走,右侧是河床无法通行,迷路车辆可能从左侧岔道走,范围越来越大,延伸了2000平方公里外,还是一无所获。
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夜越来越深,杨松涛和他的战友们一遍又一遍地来回巡查,好几次也迷失了方向,途中又相继陷车了3次。
终于,隐隐约约,有个小灯光在那一闪一闪。
探险者的车陷入了沼泽地。
此时是失联第五天了,吃的都已经没有了,车内的人已奄奄一息,其中一人打着手电,那微弱的光,是盼望。
人找到了,但陷入沼泽的车怎么办?
车陷太深,拖绳根本不起作用。
杨松涛他们又从一公里以外的地方拿编织袋子背来石头,一趟又一趟,背了一天一夜,用石头一点点垫在车子下面,等于在车身下铺了条路。
阿尔金山在没有进入漫天飞雪的9月前,是连绵的雨季。
去年8月9日, 6名勘探人员在阿尔金山开展野外勘探作业,准备过河,但是车到河道中时突然遇到山洪。那段时间连下了20天的雨,到处是沼泽和洪水。
他们跳下车,被水流冲出100多米,艰难爬上岸,找了一辆被遗弃的损坏皮卡车,作为临时避难所。
卫星电话泡了水,无法开机,6人晚上就挤在皮卡车上取暖过夜,饿了就煮一点白菜汤果腹。
8月12日19点50分,卫星电话奇迹般复活,可以接收到信号,他们终于拨通了。
这一通电话,是他们在经历了3天的孤独绝望后,全部的希望了。
没有任何的犹疑,短短的时间内,杨松涛他们4辆车10个人,装上救援物资和设备出发了。
每一次救援就没容易过,但那次是特别难的一次。
持续多日的大雨大风等极端天气,让原本崎岖的山路更加难以前行。
每一次前行,都在突围。每一段路,都有沼泽。
这是杨松涛、这个大漠中经验丰富的救援专家,20多年的救援经历中最为艰难的一次。他至今回忆起来也是心有余悸:“连我心里都发毛了,陷车陷得自己都绝望了”。
当时,去的4辆救援车都趴下了。杨松涛自己也差点成了等待救援的对象。
“陷车的沼泽旁边有一小水沟,我想只要车能趟到水沟里,水沟里有裸露的石头,车子就能盘动它。我硬着头皮一脚油门干到底,靠惯性,慢慢的,把汽车在50厘米深的淤泥里,往边上一点点地挪。汽车一头扎下去后,进小水沟里边一个轮子使上劲,我就顺着水沟下去,停在一个合适位置,这样至少让我的车活了,我再以车为支点,一点点把别的车用绞盘攥出来。”
26次陷车、11次迷路,4台救援车辆最后仅有2辆抵达,但在8月13日晚上11点,距离报警27小时后,他们最终在黑夜中,看到了那辆废弃的皮卡车。
被困的人眼里生出闪烁的光。从他们嘴里才知道,此前家属愿意拿出30万元找了几个户外救援队,但都不愿意,因为大概率是有去无回。
此次救援历时55小时,往返900公里,其中三分之二的路,他们在洪水、泥泞与沼泽中行进。
但一个信念仿佛照见他们的来时路:“我们自己就是最后的力量。”
茫茫大漠不像城市道路有方向、有路标,一次成功的救援需要精准的定位,这也是救援最基本的。
但往往,因为信号问题,定位往往不准。杨松涛他们接到的报警中,最远的一次偏离报警的位置有130公里。
有一年,杨松涛接到巴州公安局长的电话,说有个国际救援,“局长说两个外国人跑到你们那去了。”
两个外国人从青海曲玛横穿可可西里,走了35天,被困在阿尔金山。他们按了卫星电话SOS一键报警,但报警系统后台在国外。
后台一看发现求助信号来自中国,又把相关信息发到上海国家海事局,海事局赶紧通知外交部和公安部。
杨松涛接到电话已是凌晨零点,他们急赶慢赶赶了17个小时的路到了报警地点,没人,雪地上画着sos和箭头。幸好对这一带地势熟悉,最后,杨松涛他们在一处山坡后找到了他们,事实上,最后找到的位置偏离报警点有25公里之远。
从2012年检查站成立到目前为止,12年里,凡是接到被困者求助的报警,每一次,最后都成功找到了,杨松涛他们没失手过,更关键的是,每一名被救的人都还活着。
但杨松涛觉得,有时候的救援即使对地形再熟悉,即使救援的每一步都做到,最后的成功还是取决于运气。
这是一种大自然给的幸运,给救援的人,也给被救的人。
杨松涛是边疆二代。
他的祖籍在河南漯河,他从小生活在这里,也是和家庭有关。
因为家里穷,爷爷辗转到青海湖边上一个养路段当工人。也因为家里困难,还是少年的杨松涛父亲被爷爷“赶”出家里,杨松涛的父亲读完了初中,爷爷是逼着他不要困在原地,出去闯荡闯荡,拼出一片天地。
六十年代,杨松涛的父母到这里。他的母亲也是河南人。
杨松涛说自己父亲写一手好字,后来70年代末来到若羌,到中学去当老师教数学。
他的记忆中,母亲很慈悲,很容易动感情,看到别人处境困难就掉泪的那种。“母亲总是教育我们,多吃点亏,少说点话,安分守己。”
杨松涛有个弟弟,小时候,一家四口人,全靠父亲一点工资撑着家,杨松涛记得自己小时候帮家里喂猪的事,“到了夏天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先背着筐子出去给猪割草去。”
从这样家庭走出来的孩子,对苦难,会更容易共情些,“父母亲灌输一种思想,要有同情心,本身我们就已经社会就是最底层了,没有任何优越性可谈。”
也许是这种成长经历,让杨松涛能吃苦,对人生,对命运产生了无常,也多了很多的悲悯。他总记得母亲说过,帮助一次别人就是积一次福德。
最近几年,杨松涛感觉自己有点体力不支,这些年在高原上身体透支非常的厉害。去年一月,他去体检,医生说他的心肺功能相当于是70岁老汉。
除了出任务之外,杨松涛的最大爱好是看书看历史剧,二月河的《康熙王朝》看了12遍,《大明王朝1566》看了5遍。
他喜欢单曲循环,不厌其烦。刀郎《第一场雪》《西海情歌》,前前后后买了4张,把碟片都听得磨糙了。
30多年,他也像单曲循环一样,停在了时间里,停在了大漠里。
(未完待续)
本文转自于 新浪 边永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