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影丨告别鄂温克“森林女王”
2023年11月19日,鄂温克最后的“森林女王”之子——雨果在朋友圈发布讣告:慈母留霞(音“柳”,亦可写作“柳霞”)女士因病医治无效,于11月18日17时30分,在(内蒙古)根河不幸与世长辞,享年61岁。
留霞是顾桃导演纪录片“鄂温克三部曲”的女主人公,其家族是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里萨满家族的原型。
留霞终其一生未离开大兴安岭,始终与驯鹿为伴,是鄂温克狩猎文化最后的守护者,是大兴安岭“森林的女王”。
2019年到2020年,财新连续两年于不同时节记录了留霞母子在森林里头顶蓝天、脚踩大地、凿冰取水、燃木取火的鄂温克族原始的猎民生活。
如今,斯人已逝,财新再次来到内蒙古根河,记录下留霞的后事及其儿子雨果后续的生活,告别这位鄂温克最后的“森林女王”,完成属于鄂温克人的画作与诗篇。
留霞家族在鄂温克人之中非常有声望,她的大姐柳芭和弟弟维佳是著名鄂温克画家,妈妈巴拉杰依是惟一一个写过书的鄂温克人。名望之后,却是鄂温克文化的没落与悲情的命运:留霞与维佳是重度酒精依赖患者,酒后,他们出现幻觉、暴力向人,甚至曾经切腹自杀。
在当年的刊文里,有关森林的日子似乎一成不变,但“不变”的仅仅是对鄂温克文化的美好想象,事实上,时代的潮流一直在冲击这个悲情的民族。随着生态移民,大量鄂温克人下山入住敖鲁古雅乡,选择融入现代文明生活。
过去,留霞家族遵循鄂温克传统,在山间迁徙,饲养驯鹿,猎民去世后,采取树葬的方式。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葬法,将死者置于深山或野外的大树上,任其风化,这个习俗在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里曾经提及。时间流逝,猎民依照原始习俗入葬已经不太可能,留霞的母亲巴拉杰依去世时即依照其生前信仰的东正教习俗入葬,而留霞的葬礼则完全是现代模式。
11月20日上午9时30分,留霞的出殡仪式在根河市殡仪馆举行。弟弟维佳、外甥女瑶娜(柳芭的女儿)以及一同养鹿的汉民老孙等人到场;顾桃——那位因拍摄鄂温克人而知名的纪录片导演,也是将鄂温克文化,将维佳、留霞和柳芭姐弟从森林曝光到大众面前的导演,也在收到讯息后赶来。
老孙是留霞晚年见到最多的人,也是他在阿龙山猎民点发现留霞倒地不起。因离世突然,留霞的葬礼办得匆忙简朴,仪式现场仅仅四桌人。雨果披白孝守在灵柩旁,简单的告别仪式后即起灵出殡。在灵车前,雨果跪着将泥盆举起砸向地上,向母亲作最后的道别——“额尼,一路走好”。
葬礼结束后,殡仪馆飘出一股浓烈的烟雾,那是焚尸炉火化遗体的时刻。留霞的骨灰将寄存在火葬场,雨果计划等来年春天再入葬,和姥姥巴拉杰依葬在一起。
关于留霞的死因,有人说是因为喝酒,老孙说是突发脑梗,没有太确切的结论。一些媒体陆续发布了留霞去世的讣闻,以“鄂温克最后的森林女王离去”为题;葬礼也吸引来了外界的一些拍摄团队,悲伤的同时,死亡也带来一些流量。
其实,流量早已闯入了鄂温克人的生活。
留霞的儿子雨果如今即是一名短视频创作者,在新时代寻找自身命运的出路。他在抖音有8.6万粉丝,留霞去世的短视频发布在11月19日18时06分,点赞5.9万。
当年的刊文里,有一张留霞坐在母亲坟前哭泣的背影照片,让人印象深刻:在没有游客、没有信号、无人在意的森林里,驯鹿围绕在她旁边,她拿着酒瓶质问母亲巴拉杰依为什么死去,留她一个人在森林里?
死人不能给出答案,活着的人才伤心。
2022年,鄂温克最后一位女酋长玛丽亚索去世;如今,留霞去世,血统纯正的鄂温克老猎民已经所剩无几。时间流逝,鄂温克文化在一个个故去的背影里,逐渐变成一个遥远的童话。
三年前的稿件刊发后,作者舒月写了一篇后记,里面是一个更鲜活、更真实的留霞女士。此前未曾发表,今摘引纪念:
老太太是个聪明人,怎么说呢?
回程前一晚,我照旧与她躺一张床上。老鼠从屋顶嗖地爬过,掉了好一阵灰在我脸上。那些细细的灰手掸不去,也没个干净东西能擦。想起睡前才洗过的脸,用的是白天在门前劈的柴、跑老远在河套挑的水,总共就烧了那么一点,又脏了。
老太太本来背对着我,这时候突然翻过身,与我说话:“姑娘,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是啊,明天早上。”
“那我4点起来看鹿,然后给你们做饭。”
她说是这么说,我不大确定她能这样做,上一回她就爽约了。
那回,她答应去挤驯鹿奶给我喝,结果一个人偷偷摸摸喝酒,大醉三天三夜没起床。
长这么大,我从未见一个人能醉成这样,能昏天黑地地睡这样久。那些天,我们好不容易折腾一些饭菜,叫她吃饭,她合了被子躺床上,理也不理。到最后一天终于醒来,才4点,她起身拿三罐奶,说是根河市长上猎民点看她的时候买的。她给我一瓶,她喝两瓶,等儿子雨果起床来看,大叫说:“哎呀妈呀,我说你怎么三天不吃饭都没饿死,合着是偷摸摸地把奶全喝了啊!”
她半夜起来喝奶我是知道的,算不上偷摸摸,只有我一人在,且奶是市长送给她的,偷着谁了呢?喝酒倒是偷着的,就那十几平方米的屋子,一眼望到底,她总有地方将酒藏起来,她儿子都不能找到。
我在文章里写,她和弟弟维佳是整个敖乡出了名的酒鬼,发起酒疯来六亲不认,这不是为了渲染情节刻意编造出来的假话。
雨果记忆里拿斧头砍脑门的血淋淋画面我虽然没见过,但她发酒疯到处找菜刀藏在枕头底下那晚,我是记忆深刻的。
那天,我和同行伙伴丁刚到猎民点与她见面。她此前已经见过丁刚两次,给他取名“月亮”。鄂温克人崇敬自然,太阳、月亮都是极好的象征寓意,可见她非常喜欢他。那天,丁刚与她打招呼,笑嘻嘻地,她先是愣着,然后扑上去抱着他:“哎呀,是我的月亮呀,你怎么来了呢?我想你啊。”
我闻着她身上有些酒味,到屋里坐一会儿,她又开了两瓶啤酒,不一会儿就兴奋起来。她一会儿唱腾格尔的歌,忽地又唱李娜的《黄土高坡》,越唱越起劲,拦都拦不住。
“你们还有酒吗?你们上来怎么不带酒呢?”
“阿姨,你今天不能喝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别瞎鸡巴说!酒在哪儿,不给我就杀了你们!”
丁刚叫我别说话,她现在正在兴头上,闹一闹兴许就过去了。
此时,丁刚正好要去厕所,我看着他前脚出门,心里开始害怕,果不其然,后脚老太太就把门扣上了。
“我的刀呢?姑娘,你知不知道我的刀放在哪儿?”
她将我拦到一边,在屋里到处找刀,刀就在不远处树桩做的砧板上。
“哦,你在这儿呀。”
她走到砧板前,拿起刀,朝袖子上抹两下,反身又向床头,将刀藏在枕头底下。
“我的刀,是一把好刀。”她自顾自地说。
我忐忑得不行,这时候丁刚终于回来了,在外头敲门,我迫不及待地去开门,她从床上猝然弹起——
“别去!”
她露出一脸凶狠的表情:“我叫你别去!”
她从枕头下拿刀,往袖子上来回抹,刀面映着她喝了酒泛红的脸。
“你去开门,我杀了你。”
我生平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已经不能用惊惧来形容。我盼着我的伙伴能来救我,想要再向前一步,可那明晃晃的刀面已然教我双腿离不开地。
“没事的阿姨,我不进来。”丁刚小心翼翼地抚慰她,她并不搭理,躺床上翻面睡觉。
时间过去好一会儿,我思量着她什么时候能睡过去,或者是静下来,等听到她呼吸均匀的时候,我健步朝门口拉开闩子,将我的伙伴放进来。
那一晚,我照旧睡在她的旁边,吓得魂飞魄散。
如果不来这里,我不知道还有“酒精重度依赖”“酒精成瘾”“酒精中毒”之事;不见着老太太,我还不知道人喝多了酒、发起酒疯来能疯癫到这个地步。放在山下的世界里,任何一人喝多了拿着刀威胁我,不断说“要杀了我”这些话,我定是要报警,或者扭送精神病院。
可我的理智告诉我她不是坏人,也不是神志不清的人。她是好人、好姑娘,从见她第一面起就这样觉得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冬天,根河最冷的时候。
我从北京飞到海拉尔,再从海拉尔坐车到根河。海拉尔与根河之间是著名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冬天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草地上的雪大约有两三尺厚,踩下去要被淹没。
在南方见了20年的雪,都是小家碧玉的,到北京开始粗粝起来,再到海拉尔、根河,已经没有形容词能说出一二。雪不是这里的稀罕客,整个冬季都是这样一片白茫茫淹没过去的。
根河已是极寒之地,出现过国内历史上最低温,可这里并非要到达的终点,阿龙山的猎民点才是。要走的路太远了,辗转一天,外来客双脚冻出了烂疮,疼得不行,老太太是怎么在这么困苦的地方过了一辈子的?她的族人几百年来又怎么生存繁衍下来的?
想一想,单是这一点就叫人浑身生起敬意。
“根河还是夏天舒服得多。”老太太说,夏天很多人上猎民点来看她。
市长来,国内外探险家们来,猎奇的各路媒体记者也来。这些人看她困苦的生活环境,看她喝多了胡说八道的样子,这些东西可以制造新闻、制造话题、制造流量。纪录片导演顾桃拍这个入围了金马奖,鄂温克族人却恨极了这个闯来的陌生男子。有人觉得他留存了最后的鄂温克人珍贵的影像,有其文化史料价值;有人觉得他刻意剪辑维佳酗酒画面,丑化鄂温克人形象。
到底是艺术还是纪实?没有人能准确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来看她,她是高兴的。大兴安岭冬天漫长,她太寂寞了。但说到底,我们同以上那些人没什么两样,各怀目的——想做一个优质吸睛的选题,想拍一套经久不衰的照片。我们冷眼旁观她的困苦、她的寂寞、她的愤怒,然后从上帝视角评判这一切。这些她并非不清楚。
走前那晚上,我掸去老鼠弹在身上的灰,怎么也不能睡着,她说:“姑娘啊,你想写我个啥呀?我没什么好写的。”
听到这话,我浑身上下像是被浇了盆凉水,被人看得明明白白似的心虚。
“我想写你和鹿,拍你和鹿,可以吗?”
我问得小心翼翼。这么多年,随手用了多少人做素材,不管不顾,我第一次正经向一个常年醉酒的老太太请求同意。
“行吧,你写吧,你拍吧,你想干啥干啥。我喜欢你,都随你。”
“真的吗?谢谢,你要是少喝点酒就好了。对身体不好。”
这是她喝多了拿着刀威胁着要杀我后,我第二次劝她少喝酒。这回她平静,不嚷嚷着杀我,脑子极其清醒。
“是不该喝了,我妈说,我不喝酒就是好姑娘,喝了酒就招人嫌。我也不全是这样的,我是大兴安岭的好姑娘。”
她说完翻过身,老鼠还在房梁上爬来爬去,落得我一脸灰。我再顾不得这些了,黑夜里背过身,泪流满面。
三年前那篇稿件里就是用这句话收尾的:
“她是好姑娘吗?
她是大兴安岭的好姑娘。”
我想过很多次,谁才是这一趟一趟奔赴的故事主角?
起先大家说是雨果:这个男孩因为父亲去世、母亲酗酒无力抚养,被送到无锡的希望工程学校,因为一部纪录片意外走进世人视野,他的命运由此改变。可当我跨越千山万水,看见老太太的时候,我很确定这个女人才是我的主角。
她一生为了帮家族养鹿结了四次婚。母亲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她听话。
有人觉得她是个不懂爱情的蠢蛋。她真的是这样吗?她真的不能感知爱情吗?
她的姐姐与弟弟是鄂温克人中最出色的艺术家,难不成只有她“又蠢又笨”?
姐姐与弟弟靠着艺术走出大山、走出民族、走向世界,为什么她却因为清贫、孤独、酗酒,反反复复成为媒体的新闻点?
不,不是这样的。她一点也不蠢笨,她即便是喝多了也将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临行那天,她真的4点就起床了,给我们做早餐。她做的是她前一天蒸的馒头,面皮黄黄的,碱放多了。按她们的民族特色,她其实最会做列巴,俄罗斯大列巴,可那东西过去大多是给男人出门打猎时带着的,如今她既没有男人,也失去了猎枪,还做这玩意儿干什么呢?于是我硬要尝尝她面食的手艺,求着她大热天给做的。
吃完馒头我们就离开了。临行前,她送了我一个驯鹿角,就是鹿茸。
“拿去吧,你不吃,就给你相好的男人吃。男人都知道这是好东西。”
我看着手里的鹿角,被锯过的地方还流着血,像是大兴安岭的一场梦。
童话世界一样美好又残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