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打工女孩，敲开全球顶级巨头大门

 

“其中有一个外交官说，考虑到她的背景，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

 

 

面对着心理医生，孙玲哭了起来，边哭边开始诉说自己的人生。
 

这个来自湖南娄底的农村姑娘，19岁南下深圳进入工厂打工，20岁接触编程，此后学英语、拿自考文凭、出国留学读硕士，一路完成无数跨越，最终成为谷歌西雅图公司的L4级程序员。

 

“我觉得自己的经历充满了运气成分，如果我不去玩飞盘，我就不会想着出国；如果我不信那条广告，我就根本不会开启出国之旅，人生真是一场玄学。”孙玲如此总结自己的人生。

 

事情当然不会如此简单。能够从中国农村走到美国西雅图，孙玲走过的这条路，不能仅用运气解释。她的泪水，透露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

 

 

 

01 女孩，逃离

 

孙玲最初拿到的人生底牌，很差。
 

1990年，她出生在湖南娄底农村的贫困家庭，父亲是木工，每天收入仅有十多块，母亲务农，孙玲和哥哥一年到头都没有一件新衣服。从当地民办高中毕业，她只能和其他同乡女孩一起，坐上绿皮火车，南下深圳观澜，成为工厂里的厂妹。

 

第一站，是深圳观澜一家电池厂。孙玲每天的工作就是检测电池正负极是否合格，工作不算辛苦，却枯燥乏味到极致。不需要有思考，不需要有想法，像个机器人一样在流水线上站12个小时。有时候，她扭头四望，看到的是像自己一样的厂妹，麻木地站着，机械地重复着一样的动作。

 

她感到恐惧，怕自己会被环境同化。一个念头也随之出现：逃。

 

“我没考虑太多，就是想着一定要换份工作，逃脱工厂这个环境。”孙玲回忆道。她选择了学习编程。“我必须学会一个技能，才能逃离这种一眼就看得到人生尽头的生活。”

 

此前，孙玲也接触过电脑。高考刚结束不久，一家软件培训机构在孙玲的学校举办了为期一周的电脑夏令营，因为免费，她便报名参加了。这竟成为她人生转折的一个诱因。

 

“孙玲的性格其实很内向，她的奋斗只是在摸索一条出路，我们当时都在摸索出路。”孙玲的朋友文娟回忆道。她是孙玲高中校友，和孙玲一起到深圳打工，“当时深圳身边的朋友都这样，都在奋斗。你要不断提升自己，否则会被非常快地淘汰”。

 

学习或者说知识改变命运这条路，对农村年轻人来说，要更困难一些。孙玲和她的朋友，讲述了工厂年轻人的另一个故事，他们因为不同原因，身陷其中，却又不甘于此。

 

孙玲报了福田某培训学校的课程，内容包括Java入门、HTML、CSS、Java及一些SQL基础。学成后可以独立完成Java后端程序员的工作。完成全部课程需要3万块，她用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8000元，交了第一期学费。她从工厂辞职，上午学习理论，下午上机操作，晚上6点到11点去肯德基打零工，赚房租和生活费。她没钱逛街，没时间交朋友，每天只花几块钱。

 

学习编程期间的孙玲。（受访者供图）

 

第一期课程结束，孙玲没有足够的钱再上第二期，只好换了一家软件培训机构——这家可以分期付款。
 

孙玲课余在麦当劳打过夜班工，发过传单，当过114的客服。最后回到工厂，在一家电子厂修手机，一周上六天班，下午6点下班后再去上课，周日也整天泡在教室里。

 

那时，和孙玲一起来到深圳的同学，做销售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她还在一边兼职一边用信用卡支付学费。

 

“我内心坚信，学习可以改变现状。”孙玲说。15个月，她完成了全部课程，并通过校招找到一份办公室工作。那时时间已经来到2011年，孙玲21岁。虽然住的依旧是月租400的城中村合租房，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单调的工厂里了。

 

 

 

02 出国

 

初到深圳时，孙玲特别羡慕白领的生活。现在，她也开始像个白领一样，规律地上班、下班，周末跟同事打打球。她开始使用互联网，报了西北某大学的远程教育，后来又通过了深圳大学的专升本自考。那时候，社会还不流行“躺平”这个词，孙玲忙得停不下来。

 

这个农村女孩心里，有一股似乎不会枯竭的力量。成为白领7个月后，她报了一个英语培训班。这时她刚刚还完编程班的分期学费，又要拿2.5万元英语班的学费。

 

起初，一口湖南口音的孙玲完全张不开口。她利用碎片时间练习听力，上下班路上听的不是VOA就是BBC，先是通过了4级考试，之后又建立了英语学习公众号，她在公众号上撰写读书笔记、分享学习素材。

 

在一次福田区英语角活动中，孙玲认识了一些爱好飞盘的老外，从此拥有了第一爱好——飞盘。平日里生活节俭的孙玲，在飞盘运动上却非常大方，只要有飞盘赛事，她便报名参加，上海、宁波、厦门、中国香港、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她跑遍了全国和东南亚。

 

英语和飞盘打开了孙玲的眼界，也让她见到优秀而有趣的人。“身边的人英语都说得很溜，经历也不一般”，孙玲回忆道。新圈子让孙玲萌生了去国外看看的念头。2016年，在朋友的节日派对上，孙玲许下愿望：“希望可以去国外工作或生活一段时间。”

 

2017年，孙玲上网时看到一则招生广告：一所美国大学招收提供实习机会的计算机硕士学生，虽然要两年左右才能拿到学位，但学习8-9个月后就能去找工作。学校的头期费用5万元。  

 

起初，她怀疑这是条诈骗广告。但做了一番调查后，她感觉貌似可信。有这样一个机会，“我真的很想抓住。即使被骗也没什么，最多被骗10万元，就当在美国体验9个月好了”。 

 

最大的困难依然是钱。孙玲银行卡余额不足1万元，赚的钱都花在了学习和飞盘上。要想赶上9月的开学季，她需要攒够10万元。7个月后，孙玲赚到了学费。

 

孙玲在玩飞盘。（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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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拿到签证的那刻，孙玲说，自己就像《当幸福来敲门》中的威尔·史密斯，喜悦和激动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录取孙玲的是一所位于艾奥瓦州的小镇学校，叫做玛赫西国际大学（Maharishi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这所大学由印度人玛赫西创立，是一所宗教学校，以练习冥想为主，也因为这样，学费便宜，门槛低，给了孙玲一个起步的机会。

 

“这所学校入学只有英语口语和技术面试，通过就行，不需要提供雅思托福等语言成绩，申请比较轻松。”孙玲回忆道，同学来自各个国家，课程还算扎实。每个月上一门课，上午理论、下午实操。9个月后，她完成学习，开始找工作。 

 

这很难。如果3个月内找不到工作，孙玲就要回学校继续上课以保证签证有效；但如果没有工作收入，她又无法继续支付学费。她几乎没退路可言。

 

她开始疯狂面试。幸运的是，第一场面试虽然失败，但面试官好心告诉孙玲，要抓紧时间刷题，“否则是找不到工作的”。华为驻美办事处的面试官，也给了她类似建议。孙玲还记得，华为那位面试官得知自己的经历后，还提醒道，“你走得太快了，需要沉淀”。

 

在美国，程序员面试，流程和题目有相似性，刷题能有效提高通过率，市场上甚至有刷题培训班。孙玲依照建议制定刷题计划，刷了两个月，历经15个公司的面试，最终拿到Epam Systems的Offer。

 

这是一家软件外包公司，承接谷歌的投诉业务，工作地点就在纽约的谷歌办公楼。孙玲拿到的年薪是10万美元左右。

 

 

 

03 面试！面试！面试！

 

2020年，疫情暴发后，她收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孙玲紧急回国。只不过，隔离在宾馆里，父亲去世后，她甚至没能参加葬礼。

 

这时候，特朗普政府已经颁布了旅行禁令。孙玲无法如期回到美国。Epam Systems以孙玲离岗超过30天为由解除了雇佣关系。同时，她的OPT工作签证面临过期。她几经搜索，找到一条经柬埔寨入境美国的路线，在金边待了14天，把自己关在酒店，一边准备求职，一边刷题。

 

孙玲也曾考虑过在国内求职，大厂学历门槛很高。字节跳动、阿里、腾讯的HR一看到孙玲的学历，就拒绝了。

 

2020年7月中，孙玲几经辗转，终于入境美国。这时她的签证只剩下不到2个月有效期。大限之下，孙玲恢复了那股向上攀登的力气，她与人合租住在新泽西，每天凌晨2点睡。生活一切从简，早起一杯黑咖啡，中午煮米饭、炒家常菜，晚餐吃方便面，放点蔬菜鸡蛋。

 

所有的时间都被她拿来投简历、准备面试。除了周日小歇，她每天要在电脑前坐上15个小时，刷题、练习表达。一个月内，她参加20多场面试，最多一天参加了4个技术面试，其中2个面试是和3个不同面试官对话。一天下来后全身瘫软，什么都不想做。

 

直到签证过期前，孙玲终于拿到了Ebay的合同工offer。后来，经由网友内推，她又获得了参加了高盛面试的机会。因为租住的地方信号不好，她在朋友家洗衣房里，花3个半小时，通过了高盛二面，拿到了年薪12万美元的Offer。

 

这份工作，她做得并不是太开心。办公地点频繁变动，孙玲不断搬家。那时疫情严重，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家里待着。当公司决定再次易址，孙玲没有再次跟随。她想了想，“这份工作成长空间不大，薪水低于市场平均水平。”

 

在骑驴找马的过程中，她先后面试了亚马逊、脸书、甲骨文、谷歌等公司。在拿到甲骨文Offer后，随即，她接到了谷歌的面试邀请。这一刻，孙玲拥有了选择大厂的机会。

 

谷歌面试繁琐程度可谓科技公司之最。2021年11月，孙玲迎来了第一次电话面试，内容是一道算法题。孙玲给出了解法，虽然不是最优解，但还是进入了第二轮远程面试。通过后，是行为面试——大部分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例如最成功的项目经历，怎么解决跟同事之间的冲突等。

 

前面两轮面试都不太好，但最后一轮拯救了她，面试官觉得她有合作精神，且很有自信。

 

之后谷歌又进行了4轮分组面试和两轮附加面试，孙玲终于在2022年4月份收到谷歌Offer，四级程序员，年薪25万美元左右，工作地点在西雅图。

 

 

 

04 孤独尽头

 

 

从地图上看，湖南娄底到美国西雅图直线距离也要一万多公里，中间不仅隔着浩瀚大洋，更有着文化的差异。孙玲面临的挑战，远不止财务压力和物理空间上的转变。
 

西雅图的生活要丰富很多。孙玲每天早上7点起床，8点到公司，9点开始工作。每个周末都会参加户外活动，如飞盘、露营和爬山。她还参加了一个长距离跑步接力活动——Ranger。长度总共有200英里，由12个人完成，每个人跑3段，平均下来每人17英里（约合27公里），孙玲所在跑团花了将近30个小时才完成比赛。

 

她在美国的IT圈和华人圈中小有名气，“我的很多美国朋友都觉得她很了不起，”李影说，“其中有一个外交官说，考虑到她的背景，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

 

李影是孙玲在纽约结识的朋友，哥伦比亚大学硕士生，目前和孙玲一起创业，做一个演讲项目。

 

对于孙玲的人生跨越，她的中国朋友并不吃惊。“她学飞盘，学英语，要出去深造，我就知道她会有出国的这一天。”

 

闲暇时间孙玲会看TED演讲。2023年，她看了44场TED演讲，“每个视频都至少看了两遍以上，然后每周定期在线上通过视频会议分享学习过程。”她也爱看书，喜欢梁晓声的《人世间》，喜欢里边充满力量的人物，以及充满温暖和善意的人物关系。她还喜欢一本励志的畅销书，《Maybe You Should Talk to Someone》（《你也许该找人聊聊》）。这是一位心理治疗师的作品，描述了作者如何与来访者互动，使用同理心、技巧和人性来鼓励他们治愈和成长。

 

是的，孙玲觉得自己需要心理治疗。

 

在外人看来，孙玲的人生跨越非常成功，但她自己却感到非常孤独。她预约了心理咨询师，第一次聊了30多分钟，几乎是边哭边说。

 

面对心理咨询师的问题，孙玲也开始直面自己的内心。“跟中国家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近几年以来，一直在换城市，纽约2年，盐湖城10个月，达拉斯8个月，即便跟同一个时区同一个地方的人建立深度连接的机会都没有。”孙玲说。

 

原生家庭是动力还是负担？对这个问题，她也说不清。孙玲的哥哥没什么技能，嫂子也没什么赚钱能力，有两个孩子，孙玲必须持续提供物质上的帮助。对于当初去美国的决定，家人也并不支持，他们认为孙玲在深圳已经很好，没必要如此冒险。观念的分歧，导致孙玲和原生家庭渐行渐远。

 

“我哥和我妈现在都不知道谷歌是什么，他们一直认为我在美国为一个名叫谷歌的工厂打工。”孙玲说，“家乡的大部分人，出去就是在工厂务工，他们认为我只不过换了个工厂而已。”

 

孙玲并没有简单否定自己的家庭。“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培养了我吃苦的能力，我觉得我很能吃苦，我只要有一双手、一张口，只要能动、能说，我就可以活下去。”

 

“你到底寻找什么？”面对心理咨询师这个问题，孙玲不知道答案。“我的态度就是尽量将眼前的生活过好，相信过程而不是结果，做事情先做完再做好。”

 

这就是孙玲的故事，她不断实现人生跨越，虽然迈出每一步之前并不知道跨向何方。至少，她终于实现了当年从工厂逃离时的愿望：“逃离这种一眼就看得到人生尽头的生活。”

 

 

本文转自于    新浪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