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轮AI浪潮下,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中国法院作出了全球首例生成式AI服务侵权的生效判决。
“AI社群里的极端者,与其说是‘赛博强盗’,不如说是‘赛博强奸犯’”,画师小鹿告诉我们。
她发来国内AI社群stage1st论坛里的聊天截图,那是关于如何“炼丹”不犯法的讨论,附和的人赞叹真是“劫富济贫”,还有人给出“这年头了,法不责众,炼得越多越安全”的方法论。
在国内,训练AI模型被称为“炼丹”,另一个动词是“喂”,更专业的说法则是“爬取”——将从互联网上爬取的数据用于AI模型的训练。
众所周知,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并不凭空产生内容,训练AI需要庞大的数据集(dataset),这些数据可能本身就存在问题。
2022年底,加拿大籍艺术家Sam Yang以“为什么艺术家受够了AI绘画”为题发布了一则视频,引起广泛讨论。他解释了生成式AI训练模型的法律隐患,“你的任何艺术作品,甚至你自己的照片、房子、周边环境,一经上传,就会被‘爬’走选入AI训练系统……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产业级别的侵权行为。”
在国外,对生成式AI的潜在侵权性,各行各业开始发出抨击声音,主要集中在艺术创意和影视媒体行业,涉及艺术家、画师、演员、编剧、作家和新闻机构等。在社交媒体X上,人们打上禁止AI无授权训练的tag,浩浩荡荡地进行宣传。而在线下,人们罢工游行、提起诉讼。
在国内,问题似乎走向另一个极端:“进步道德”成为一面大旗。“一旦你站出来阻止自己的作品被‘炼丹’,AI社群的人会嘲笑你是纺织女工和马车夫”,画师小鹿说。
在一些“炼丹者”看来,画师们“跳脚”,就像工业革命下怒砸机器的纺织女工,无法正视自己终将被取代的命运。提出质疑声音的画师,很多都被扣上“小画师”的帽子,这顶帽子上有时还被贴上另一个标签:“注定被时代淘汰的马车夫”。
所谓“小画师”,用意很明显,指的是那本不属于行业金字塔尖的5%,但这并不能解释一些更极致的“炼丹”行为。
在一份被曝光的游戏行业画师“人矿名单”里,“炼丹者”搜刮超过500名画师的作品,以奶牛名称、牛奶质量、可持续性、枯竭指标将画师分类,无论作品质量高低都是可“炼”的。其中,“可持续性就是画师是否知道自己作品被训练AI,以及知道后是否坚持更新。”曝光这份名单的人解释说。
画师李卡发现,在生成式AI技术的极端拥护者社群,灰色产业链已经形成。有画师的作品被训练成黄色模型,在网上发布甚至出售,这给画风的主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如果AI‘溶’的是商业流水美术的图,那是侵权。而如果是真心创作的艺术图,那可能是精神层面乃至心血的打击。”李卡补充道。
在另一个AI相关的QQ频道,有人扬言:“搞黄色才是AI的第一发展生产力”、“不能搞黄色的AI注定被淘汰”。这一问题并不局限在国内,事实上,在国外著名的AI模型网站civitai上,排行榜靠前的模型几乎都是色情成人模型。
与未经授权盗取画师作品训练AI色情模型并产生商业利益——在法律层面上对这一行为做出判断是很容易的——相比,画师群体更忧心的是AI模型对他们创作风格的侵蚀,以及无节制的AI生图所导致的大众审美降级。
在画师小鹿看来,画风是一个画师最核心的东西,“但1000个人用AI跑出来都是一模一样的画风”。另一方面,AI训练模型还可能让某一个画风被迫烂大街,从而对原画师产生反噬。“AI的爹”成了一个网络梗,指的是AI模型生成作品画风的来源者。
去年,画师“小狗”就曾因作品被训练AI模型并商用,导致画风“烂大街”。当被质疑自己的作品是不是AI生成时,画师本人不得不发布一个完整的绘制过程视频,来证明自己不是AI。
画师邵冰所在的公司美术流程照常进行,但据他观察,身边部分画师的甲方转向了AI出图,这不仅是稿酬降低这么简单,“最关键的是AI实际上并不能辅助画师,一些游戏玩家对AI很反感,认为这是廉价和敷衍的象征。而最荒谬的是,行业内用了AI辅助的工作室,最大的工作量反而是想方设法去除‘AI感’,让玩家看不出来掺了AI。”邵冰总结道:“画师从创作者变成了给AI擦屁股的人”。
有些人训练AI模型甚至不是为了商业利益。游戏行业从业者小一告诉我们,“他们拿数据训练模型不为利和名,只为看画师倒霉、生气跳脚,以此为乐。”这背后是掌握先进技术的权力感,以及新道德对旧道德的倾轧。
去年著名的“茶冷事件”中,画师茶冷表达了她对AI技术的立场:“并非抵制AI技术本身,而是抵制无版权炼丹,技术没有好坏善恶之分,有好坏善恶的永远都是使用技术的人类。”
这个声明一经发出,画师本人就遭到了网暴。AI社群里有人“人肉”出茶冷的真实身份,用Chat GPT生成了一封造谣邮件发给茶冷攻读博士学位的学校,甚至把她的生活照制成AI黄色模型在网络上传播。
在国内画圈,讨论AI问题已经风声鹤唳。在画师邵冰看来,和国外不同的是,国内似乎不具备提出质疑声音的条件。“只要发声,就会被扣上纺织女工和马车夫的帽子,现在的风向是‘AI是人类的未来’,大家只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事实上,大部分画师并不抵制AI技术本身,画师小鹿认为,“不拥抱工具的后果是被时代淘汰”的评价,对创作者群体并不公正。“画师群体反而是最愿意接受科技变化的一群人,各种绘画工具、3D辅助建模工具,只有出现我们都乐意去尝试。”
但几位画师都提到了生成式AI与人类之间“畸形的寄生关系”,因为前者并不凭空产生内容。
在AI技术势不可挡的浪潮下,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人们持续提出异议?
据图像预处理应用“Mist”的开发成员楚盟观察,从2012年开始,AI深度学习技术一直是研究热点。大约在2022年,也就是在Chat GPT和Stable Diffussion相继出现之前,关于AI话题的讨论甚至曾一度走向“AI泡沫何时破灭”的追问。
“事实上,和本轮AI浪潮直接相关的技术和算法在此前已经出现了。2022年之后,AI之所以突然实现一个大的跃升,是因为人们发现,大幅度提高训练AI所用的算力和数据的规模,能带来AI性能的根本性提升。我觉得这是此次AI浪潮的底层逻辑。”楚盟说。
但从目的的角度,楚盟有着自己的思虑。他意识到,生成式AI的发展现实,似乎已经有点儿“事与愿违”。
“我很认同网上流传的一段话:‘研发人工智能是希望人工智能帮我们去扫地、做饭、耕田,这样人类就可以去写诗画画了。但现在研发出来的人工智能全在写诗画画,反而把原来写诗画画的人赶去耕田、做饭。’”楚盟补充道。
但几个年轻人还是决定做点什么,并最终选择先从技术上为画手们筑起一道矮墙。
“在制度还没有建立的时期,你不能让一个拿着石器的人和一个拿着枪炮的人去战斗,至少让大家都装备上相当的武器。如今的场景下,模型一方便是占据绝对力量优势的一方。我们的目的,不关乎单纯的利益斗争,而是呼吁大家关注这个领域所存在的冲突,去思考一种公正和平衡的解决方法。”Chris说。
11月29日,四位画师以AI工具侵权为由,将国内某当红社交媒体平台的AI模型库告上了法庭。这是国内第一起针对生成式AI训练数据集侵权问题的案件,目前还正在立案审理中。
“而如果从抄袭的著作权法来看,我国司法实践里有非常成熟的裁判体系,因为抄袭的判断标准就是两个,一个是接触,一个是实质性的相似。接触是原告的作品事先在公共平台发布,至于相似,在著作权法角度,要落到一个具体的表达模式上,比如笔触、结构、内容,而风格本身是不获得保护的,因为风格属于思想。”
但所有人都已被卷入其中。“AIGC的这一年,可以顶上过去的10年。最近国内发生了这么多AI绘画、AI授课的社会事件,无论是哪一个群体,大家都没有做好准备。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已经在爆发了,这就是为什么问题变得格外复杂。”李昀锴说。
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本文转自于 新浪 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