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遍布语言的碎片,人们用词语命名这个世界,反过来,也被这些词语所命名。在不同语言文化里穿梭的人,对此感受尤为明显。今天分享《茨木则子》译者王之光的一篇日记,她的专业是日语,目前在德国生活,这让她对语言分外敏感,于是眼前的一个个词语,都开始流动起来。
1. 关注鸿茅药酒的事件,却发现那六十七种中药配方中有好几个动听的名字。
比如“独活”,听起来像是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儿,但没有悲凄的情绪,反而有种坚韧感。相比之下,“羌活”听着就有些举步维艰了。
“厚朴”,似乎是一个老实人。
“远志”,一定目标高远吧。
“莪术”,仿佛来自原始部落。
一查“半夏”,看到它“生于夏至前后。此时,夏天已过半,故曰半夏。”再一查,别名也很多。和“半夏”相比,“三步跳”“老和尚扣”“药狗丹”之类的别名说的像是另一种植物。这种差异因何而来呢?
人们究竟是凭借什么给植物命名呢?是植物传达了自己吗?还是人把自己的理解、希冀甚至是误解和歧视投射到了植物身上?
德国有种花,叫夜的阴影(Nachtschatten),看它的样子可看不出为什么。
国内有一种花叫鸡屎藤,据说是因为很臭。而它还有个别名叫“狗屁藤”,真是太过分了。能够入药的它,得到这样的名字,实在是有些委屈。
花草的世界里也有符号化的偏见吧?但花草们大概不会为此苦恼。
名字对于它们自己来说,或许本来就是多余的。
2. 晚上,我在家大声读德语报纸上的文章。读一句,三四挑出个单词纠正我一下。再读,他继续纠正。这样反复几下之后,他脸上涌满恨铁不成钢的悲情。
我说:“咋地?我只是生病了呀!你不知道我得了Legasthenie(认读障碍症)吗?”
啊哈,本人一下子从发音不准的羞耻感里解脱出来,荣获一种顽强和病魔做斗争的英勇感。
后来,我认真查了一下认读障碍的症状,居然发现“算数不好”也是症状之一。哎呀,怎么会有这么贴心的病,我高兴坏了,像是上帝为我量身定做了一件盔甲!
3. 在手机或Kindle上看书时,若遇见不认识或不清楚读音的词,我会选中单词长按,让字典查一下它。于是读纸质书时,有时也会不自觉地点一下单词,然后惊觉:”啊,弄错了。“
阅读介质的改变也会带来表达的改变。我习惯说“让字典查一下它”,而不是“查字典”。因为手机和Kindle里的字典功能是精准的匹配,“查”的这个动作似乎与我无关了。
“查字典”,像是自己的跋涉,会走错路,也会在路上有别的偶遇。相比之下,电子设备里的字典功能虽然便捷,但直来直往也会错失些什么吧。
我常用的日语词典是《广辞苑》,查字典这件事仿佛是漫步在万千词汇组成花园。三省堂出版的辞典叫《大辞林》,像是一片词汇森林。小学馆出版的辞典则叫《大辞泉》,我总觉得它应该收录的是新词和流行语,每一版都不一样。那些词流走了就流走了,也不叹息,反正还会有新词层出不穷。
4. 多和田叶子说了一个很有趣的发现——日语词典里对“日本”一词的解释是“我国的名称”。她质问说把“日本”解释为自己国家的编者,是在以第一人称编写字典吗?
我查了一下汉语词典中“中国”的解释:古代华夏族建国于黄河流域一带,以为居天下之中,故称中国。后成为我国的专称。
也是“我国”。
又查德国都登词典中的“德国”:欧洲中部的国家。
光看这解释,简直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国家,颇有种“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的意味。
这种视角的差异是从何而来的呢?
答案待寻。
P.S. 二哥说,这个解释暴露了德国的野心……
5. 法国总统来访,默克尔引用了一句黑塞的诗:“每次开始都蕴含着魔力(JedemAnfang wohnt ein Zauber inne)”
去查这句诗的出处时,我翻到了黑塞的另一句诗:“书不会带给你幸福,它只是指引重返自我的路。”
忍不住点了点头。
家里有本十年前买的黑塞诗集的译本,那时也不懂德语,看中文,完全读不进去。如今再看,发觉黑塞的原诗写得相当朴素,可是译者似乎发挥过度了。我在德语里看到的黑塞和中文里看到的黑塞完全不是一个人。
心里颤微微地反思并告诫自己,要老实。
6. 在理发店坐了下来。理发师一起范儿,我心里就知道糟了。
果然。
理发的姑娘已经尽力了,我不好意思说她什么,结账走人了。
理发,一直是我在德国的一大头疼之事。又贵又糟心,几乎从未有过舒心的体验。这也是我的发型亘古不变的原因。实在是经不起挑战啊!
回到家,自己拿起剪子做了一番调整。每每这个时候,我总萌生起学习理发的冲动。可想想又不能给自己理,冲动又颓了下去。
忽然想到,为什么德国的理发师女的居多呢?去查这件事,看到一句话说Friseur(理发师)这个词在法语中曾一度几近灭绝。
“灭绝”放在语言身上,心里一颤。那些濒临灭绝的词汇,怎么去保护好它们呢?
我又想起多和田叶子说,也许两百年后德语里的二格和三格都会消失。那些derdas die,都赶紧变成化石吧。我真心记不住,我不要等二百年。
7. 在《时代周报》(Die Zeit)上读到了俄裔作家LenaGorelik的文章《记忆,阴性。家,中性》(Erinnerungen,die.Zuhause, das.),看得惊喜又感动。
她讲述了自己年少时随家人移居德国的经历,许多德语词汇暗示着她的生活脉络。这些词自然地落在文章里,词性特意地跟在后面。她的许多表述是破碎的,而我非常感动,因为它保留了我们初学德语时的痕迹,堆砌起当时那个破碎的自己。
“柏林,阳性/中性/阴性:碱面包上烤奶酪的味道一直都在。我们站在站台上。爸爸照看着行李。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很整洁。我知道,我不能问家人要这个。它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对我而言,柏林永远都是它的味道。”
“斯图加特,没有词性:直到去年,爸爸在家依然穿着他当时从俄罗斯带来的那条化纤运动裤。”
“童年,遗失的,阴性:有一次,我和爸爸坐公交车经过了一个冰淇淋店,我们俩在想同一件事,我们在想德国有多么陌生。初来也许只是几周,我,一个十一岁的短发女孩,他,我的父亲,我想,他年纪已经相当大了。我们在德国是全新的,所有事物看起来或者就是彩色的,我的目光蹦来跳去,不知道要去哪里。而我的爸爸很害怕,很有可能,我从没问过他。那种对生活的恐惧。”
我想起自己来德国学会的第一个单词是“Flughafen”,那时三四去机场接我,他指着写有“Flughafen”的牌子对我说,看,那是机场的意思。
我记住了它,Flughafen, der.
中文的“机场”对我而言永远意味着离开,而德语的Flughafen是开始,意味着很多很多。
8. 去希尔德斯海姆(Hildesheim),在城中走错了路。迷迷糊糊找路时,猛然撞见了一栋美丽的古老建筑。说是眼前一亮都不够,我的眼都要蹦出来并放大一百倍了。陶醉地抬头看时,发现木制的窗檐上还刻着一些句子。
有一句是:Krieg, Feuer und die Zeit verlacht der HäuserHerrlichkeit.
我的第一反应是“战争,烈火和时间嘲笑着屋舍的壮美。”真残酷。
再一看,不对不对,verlacht是单数。Häuser是der,这里是二格的变位。
好险,人家句子的意思是“屋舍的壮丽嘲笑着战争,烈火和时间。”又美好起来了。
德语像是在解数学题,正确使用公式来才能抵达正解啊。忽然感觉到词性很重要,还是不要灭绝了。
9. 买的二手书到了,是多和田叶子的诗集《あなたのいるところだけなにもない》(唯有你所在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一看,侧面盖着mängelexemplar(残次品)的章。
有质量问题的书往往被盖上这样的章低价出售,而我每每看见,都有些心疼。这就像在残疾人头上生生贴了一个残疾证。
我突发奇想,想把mängelexemplar这个词发挥成一幅小画。可画完之后,我又连连跟书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诗集里的诗看不太懂,不过日德之间藏着许多趣味。
比如《堕落和再生》中的一段:
把岸译作神
把心译作城
把为什么译作女人
在翻译啜泣的眼泪中
机身冷却下来
德语翻译里都有主语“她”。日语中主语可以省略,并没有人的出现。而德语没有主语无法成句,只好强行加入了人称代词。一个人立在了句子里,就把空间一下限定了,还是日语美。“翻译”也写成“女翻译”,因为德语词都要分男女。这下,限定就更深了。
不过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几个动词的堆叠,这一句的德语版读起来更棒。
Zerbrechenschlingernsinkenstürzenfallenwirbelnuntergehenuntergehen.
(碎裂摇晃下降跌撞坠落旋转沉没沉没)
气势超足。
10. 干儿子跟我视频。他骄傲地说,我要给你一个惊讶!
他想说的其实是“惊喜”。可他说惊讶时带给我的惊喜更足,我笑了很久。
我一直纠结于自己的德语不足够好,总是小心翼翼。最近读多和田叶子,我总在反思,是自己不足够好?还是自己太苛求绝对的正确?
是自己太苛求正确,所以才会在迈出每一步时颤颤抖抖吧。可实际上,我以惊讶的方式表达出的德语里也许恰恰隐藏着某些惊喜吧。
Hallo,德语,我要给你一个惊讶!
题图选自《茨木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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