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都学不好,还想学好外语?

母语都学不好,还想学好外语?

 

如今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主张让孩子从小接受双语教育,这固然是出于为孩子好的考量,但这种方式会造成的影响,我们未必全然了解。令人担忧的是我们的语文教育,看上去英语不错的人,未必能写得了一篇流利的文章。在无印良品文库本第二辑中,著名的同声传译员米原万里便探讨了这个问题。

 

米原万里1950年生于东京,九岁时全家移居布拉格。1978年东京大学研究生院课程修毕后开始俄语口译工作。她的国际会议同声传译经验丰富,深受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信赖。淡出口译界后专心笔耕,出版有多部小说和随笔,并多次获奖。她的这篇探讨母语的文章,对于我们的教育,也许有一些启示。

 

 

 
米原万里在记者会现场。尽管常告诫自己“翻译不能喧宾夺主”,但还是亮丽惹眼,是个有

 

 

 

 

日语水平不行的人即使学会了外语,水平也只会比日语更差。让我认清这个浅显却容易忽视的道理的,是德永晴美老师。

 

“你看N·Y先生,M·K先生,还有那个R·A先生,就明白了。”

 

老师举出几个日俄混血的名字。这些人从吸母乳的时候起就吸收着两种语言,父亲的语言和母亲的语言。在学俄语的日本人看来,特别是在立志做口译的人看来,他们得天独厚的语言环境,简直令人羡慕到眼红。然而实际上,这些人的日语也好,俄语也罢,或者是其他的语言全都学得一知半解。当然了,日常生活交流毫无问题,但若是碰上略为复杂的抽象内容,他们就只能举手投降。

 

早在二十多年前,外山滋比古先生就敲响了警钟,指出在幼儿期灌输多种语言的危险性。

 

对幼儿来说,最重要的是首先形成稳定的灵魂(个性的基础)。此时应尽量使用个人化的语言。方言优于普通话,母亲亲昵的语言优于方言。此时的语言环境里混入外语是最糟糕的……(略)

方言、普通话、外语就像风扇的三个叶片,搅乱了幼儿的语言思维。……(略)

生活在海外家庭中的孩子,常会被发现逻辑思维能力不佳,这或许应被视为对幼儿进行彻底的外语教育的一个警告。

(外山滋比古著《日语的逻辑》中央公论社)

然而认真对待这警告的人,少之又少。几年前,有位很受欢迎的女主播发表了一番让人怀疑自己耳朵的言论。这位女士同自己供职的电视台的老板结婚,应该是在宣布婚讯的记者会上,要么就是婚后接受采访的时候,她自信满满地断言:“我们想把孩子培养成国际型人才,以后在家里一句日语也不讲,只说英语。”

 

子女教育这件事吧,毕竟是每个家庭的“内政”,旁人不应置喙。但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当时的媒体一味吹捧说什么“不愧是国际型的才女主持人”。而且这种风气至今如故。

 

所以各位请听我说,“国际”这个词,在日语里是国与国之间的意思。“国际”对应的英语词是International,在俄语里是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Inter和между表示“之间”,national和народный表示民族或者国家。没有自己的国家,没有自己的语言,何谈国际。

正因为懂日语,掌握英语才有了价值。只会英语的人,到了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就跟在日本只会日语的人一样满街都是,多得能用簸箕扫。进一步讲,不管你英语说得多好,如果不了解自己的国家,不会说自己国家的语言,到了国外只会被人瞧不起,不可能受人尊敬。

 

虽不是前文写到的女主持人那样的名人,我周围也有不少和她持相同观点的人,生活在日本,却前赴后继地把孩子送进全英语教学的国际学校,在家里只用英语和孩子交流。这样的结果必然是:孩子成年后,年轻的心灵缺少母国文化基因,也就是外山滋比古说的“个性的基础”,自我意识极为不安、矛盾,甚至自我否定——亲眼见到这结果时,家长才发现酿成大错。

 

 
 
 
米原万里在书房,词典、书籍、文件,塞满了书架。后来在镰仓建的宅子里,书房也布置了

 

 

当然,混血或从小生活在海外的人当中,也有日语和外语都无比精通、超一流的会议口译员。一方面有个人资质的因素;另一方面,询问他们学习语言的经历,发现有一个共同点——在长到一定年龄(八到十岁)前,在日本有家的话,他们都是首先彻底把日语学精、学通了的。

 

这对外语学习很有参考价值。首先心无旁骛提高母语能力,也是在开启学好外语的可能性之门。

 

要有意识地做这件事。为此,有必要试着将母语当成外语看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难。

 

母语对我们而言,可以说是“空气般”的存在。地球上的生命都是一样呼吸着空气,或吸收氧气排出二氧化碳,或吸入二氧化碳,排出氧气,以维持生命。没有了空气,人和动植物马上就会灭绝。但是平日里清醒意识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宇航员和做潜水相关工作的人吧。

 

说起来是“无价之宝”,但一般人对于自己并未特别努力就自然到手的东西,都不怎么感恩,也不珍惜。

 

正所谓姨太太拴住老爷的最佳手段就是尽可能地向他索取钱物,抓够了财产,男人也就被拴牢了。

 

再有,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写道:“一般来说,照顾人的要比被照顾的,更长久地记得对方。”

 

总之,人这东西,关心什么都比不上关心自己,对于自己投入了时间、精力、体力和金钱的对象,往往会依依不舍。对于语言,也是同样。

 

看看日本普通的、常规的学校教育里日语教学所占的地位,从任何角度,都远远谈不上令人满意。

 

我在一般人小学三年级到中学二年级的年纪,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生活。上的是苏联大使馆附属的八年制普通学校,所有的课程都以苏联的教学计划为基础,用俄语授课。

 

对那里其他人来说是“国语”的俄语课,和日本学校“国语”课的授课方式截然不同,这让在那之前念日本区立小学的我非常吃惊。

 

首先,入学半年学完了字母,俄语课就清晰地分成语法和文学两部分,直到三年级,每周二十四节课,俄语占了一半。四、五年级每周三十节课中,有十到十二节俄语,也就是三分之一多,六年级之后俄语占课时的四分之一多。

 

文学课的特征,有以下四点:

 

其一,课文多采用文豪的原作,并不针对儿童进行简化、改写。在学校附属图书馆,学生每次还书的时候,管理员都会首先询问书本内容,而不是读后感。没读过书的孩子,则因此必须掌握简明扼要转述内容的能力。在那之后,读后感也会被问到。

 

其二,背诵,主要背诵古典名作和优秀诗歌,以及散文随笔。低年级以每周两首的定量,大量背诵诗歌。

 

其三,以小学三年级前在日本读书的我的经验来说,语文课上一般老师点名让谁读课文,那么只要准确地读完,就算完事儿,可以坐下了。但苏联的语文课先要流畅地朗读,之后还要求学生概述刚才读的内容。读完指定的一到两段课文,说不出中心思想就还不能坐。

 

无懈可击、声音洪亮地朗读,结果内容全然没有进入脑海,往往会出现这种情况。经过这种训练,就会知道让自己朗读的速度和理解的速度同步。而且,因为必须扼要地向他人转述内容,这就促使“读”的行为变得立体而主动。不能仅仅作为信息接收者,平面化地将语句的罗列输入脑中;而要彻底摒弃自己的主观等等,立体地把握文章的内容,要培养起这样的习惯。

 

其四,作文课上,老师定下题目后,会为学生朗读几篇同主题的名作。譬如要写关于朋友的作文,老师会让学生读屠格涅夫的《阿霞》(二叶亭四迷最早在日本译为《单恋》,广为人知)和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关于女主人公阿霞和娜塔莎·罗斯托娃的人物描写选段,然后让学生写出“分镜”:

 

一、叙述者初见描写对象时,对她的描写。第一印象。

二、描写人物的面部、嘴、眼睛的活动,勾勒容貌。

三、描写人物的举手投足,习惯、声音。

四、在什么样的场合说什么样的话,有怎样的反应,写几个例子。

五、从以上描写推测人物性格。

六、人物与他人的关系。

七、人物与“我”的交流。

八、某件事带来的成长、新发现。

 

让学生写这些东西,就像画文本的构造图一样。

 

接下来,根据自己的想法,写关于朋友的分镜,然后在这基础上写成文章。

 

其实,不限于俄语课,历史、地理、数学、生物、物理、化学的考试一点儿也见不到判断对错的试题,全部采用口头问答或者小论文形式,以测试知识的掌握情况。这也要求表达力,最终锻炼了运用俄语的能力。

 

语法课会对母语进行彻底而客观的分析,冷静地旁观其构造,使其条分缕析。对于俄罗斯人,母语虽是空气般的存在,但在这里则和外语一样,是有意识加以研究的对象。

 

有趣的是,例如什么是主语,什么是谓语,他们不会将既成的定义灌输给学生,而是让学生自己思考,逐渐在自己心中形成概念。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惜大量投入时间和教师精力。

 

初中二年级的第三学期,我回到日本就近上了区立初中,发现同年级的孩子里,几乎没人读过高考备考要求背诵的文学史上所罗列的作品,吃惊;写作文时向老师请教逗号的打法,没得到令人信服的解答,震惊;在语文试卷上看到题目“请从下列1–5的答案中选出对上文的正确解读”,昏倒。

 

这种对本国语言、本国文学过分草率的态度,甚至令我感到义愤。那时,我有机会接触了一些从法语和西班牙语圈回国的孩子,在这点上大家深有同感。

 

 

 
 
米原万里在1992年旅行意大利时的一张留影。私下里,米原也常和关系好的朋友出国旅行。

 

 

说来讽刺,仔细想想却也合理,若论对日语和日本文化感情的强烈程度,或对日语这种语言客观审视的程度,海外归来的孩子们更胜一筹。

 

在欧洲这样的地方,跨越地理或者语言的国境后就是另一种语言的天下,因此母语意识在人们头脑中深深扎根。……(略)

长期以来,日本人虽然从概念上知道其他语言的存在,但大部分人除了方言还没听过其他语言便走完了一生。……(略)

日语作为母语,关乎一个人是否具有强有力的自我。而日本人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野元菊雄《日本人的母语意识》,选自《日本语百科大事典》,大修馆书店版)

简言之,通过接触外语,我们才开始有了母语意识,开始审视母语,将日语作为世界上数不清的语言中的一种来重新打量。

 

的确,“懂了外语,方能了解母语”这样的真理,老早就被歌德说出来了。

 

从这个角度考虑,当母语基础稳固到一定程度,想要进一步丰富、提高,最好的手段可能就是学习外语了。比如通过口译和笔译这种劳动,在两种语言之间往返。看不懂外语的某个概念,从上下文推测,或者一头雾水地去查字典。找到了对应的日语解释,收获便是日语词汇和外语词汇双双增加。

当日语变成一门外语时,学习者一定会拼命思考它。说不准日本人做某事出于什么讲究,求助于日语词典和百科事典,然后为转换成外语再查外语词典,如此,词汇和句型的储量就在往返运动的强制作用下,得到飞跃性提升。还有,通过对两种语言日积月累的比较,人就能越发准确地把握双方的构造和其背后独特的思维模式。

 

最终,学习外语使得母语能力更进一步,学习母语也令外语能力更上层楼。

 

本文选自于  读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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