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周鸿祎:我是配角

专访周鸿祎:我是配角

 

 

“现实商业世界中,主角死得才快,配角会一直活下去。”

一握手,能感觉到周鸿祎手上的老茧,他有几分小得意:这是练习攀岩的成果。

周是互联网江湖里一直攀岩的人,偶尔他也会脱离你的视线,那只是他在绕过一个圆滑的大岩点。再过三天,周鸿祎掌舵的360将迎来一年一度的大事——ISC(互联网安全大会)。ISC十年,几个大岩点划出一条高难度的攀岩路线。周鸿祎说,“我胳膊都练粗了。”

我们与周见面当天,哪吒汽车刚宣布D3 轮融资已关闭,目前正在交割中。此前,360因为放弃了部分增资权而备受关注,周鸿祎说,自己在这场投资中本来定位就是配角,放弃增资是给团队留下更多空间。

做配角的周鸿祎,与他在旁观者中的人设并不一致,他被称为“红衣大炮”,“大炮”自然是战争中的主角,直来直去,杀伤力巨大,当年从百度打到腾讯,他也是著名的“斗士”,“斗士”自然也是主角。他又是颠覆式创新的中国实践者,出了本自传,就叫《颠覆者》,颠覆者,也是破碎之后的重建,还是做主角。

但在这次交流中,周呈现出明显的配角意识——他今年52岁,但并非是因为年龄消磨了斗志,而是对自己所处的产业位置有了更深刻的认知。360从C端转向政企安全市场,周鸿祎认为产业数字化时代对互联网公司提出了新要求,“互联网公司要调整心态,要甘当配角,去赋能传统行业。”

一个曾经频频上热搜,做创业导师的人,如何甘心做好配角?这背后其实隐藏着老兵对商业生态变化的深刻洞察。

做配角也不容易,他唯一一次拍电影,是客串了《三体》电影军方智囊团专家这个角色。一个很小的配角,一句台词,不到一分钟的戏份。

预想中很轻松的本色出演,周鸿祎和群众演员拍了整整一天,其实就一个简单的开会场景,他也只有一句台词,“安全问题很重要”。可惜7年过去了,这部电影一直没上映。配角体验无疾而终。

配角同样需要斗志,52岁的周鸿祎和72岁的王石,一起创立了一个攀岩俱乐部,还在360总部大楼6层建了个攀岩馆。今年春天,周带人去新疆滑雪,结果把腰扭伤了。

他很佩服王石:“他比我大20岁,攀岩比我还努力,有些地方他能攀上去,我攀不上去,你想我多惭愧啊!”他准备未来20年里还要好好锻炼身体。“我到硅谷,看到很多投资人都干到70多岁,很多创业者到50岁依然在向前跑。”

他还在学新把戏,之前试过直播带货,但效果不太理想,“还是没有融入到直播带货的状态里”,他准备向俞敏洪取经。

在三个小时的采访中,我们讨论了一切,对哪吒汽车的增资权、投资的成败、360的预亏公告、元宇宙的布局,以及中年危机、攀岩和网络小说,配角是其中的主线。

有一些猛料,他准备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再写本书,如这些年失败的投资:那些所谓的创业者如何“围猎”他。

以下为对话要点:

1.互联网下半场,互联网公司绝对是配角。如果这时候还是执迷不悟,老把自己当主角,争什么江湖一哥,这都是属于没眼力见儿。

2.哪吒汽车经过几轮融资,360已经有约11%股权,继续投资的话可能会占到比较主导的角色。我还是很佩服雷军,雷总的投资理念是帮忙不添乱,这也是一个配角论。

3.我参与造车最大的短板是自己没有驾照,从来没开过车。我不会开车,倒是很擅长坐在副驾驶上指挥司机。所以我对哪吒提了很多坐车体验相关的建议,但开车体验很难提建议,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4.我原来以为直播带货很容易,后来自己试了一次,结果发现不行,还是没有融入到直播带货的状态里。

5.(公司大了)稍微一点进出都是千万、上亿元,产业很大。你可能还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在别人眼里,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是一块“肥肉”,你是一个“矿产”。

6.在攀岩班上我不是学霸,也不算学渣,但班上不断有学渣超越我的时候,对我是很大的刺激,我要发奋练习。

7.我们今天看Web3.0、区块链、元宇宙,能不能实现颠覆,取决于有没有足够多的应用小场景,再一点一滴地改进,才有用户来用。

8.元宇宙的讨论门槛很低,大师也能讨论,傻瓜也能讨论,而且大师和傻瓜的论点也不见得差别有多大。

配角才会活得好

《中国企业家》:360之前做免费杀毒、安全卫士等C端业务,为什么转型去B端,做政府和企业市场?

周鸿祎:转型主要是顺应趋势。国家对企业有新的要求,特别是互联网公司掌握了很多技术、数据,要回报国家,不能无边界什么业务都做。所以我提出“上山下海扶助小微”:

第一,上山,上科技高山。我们集中精力帮国家解决数字化安全上的卡脖子问题,这几年发现了50个境外的国家级APT(高级持续性威胁)。

第二,下海,下数字化蓝海。产业数字化的主角不再完全是互联网公司,变成了传统企业。它们经过数字化改造之后,都变成数字化企业。这时候互联网公司要调整心态,甘当配角,去赋能传统行业。我们转型做to B、to G,成立了政企安全集团,就是帮助企业、政府抵御数字化攻击。在数字经济时代,数据一旦遭到破坏,可能整个业务系统就停了,网络安全从原来很不起眼的一些辅助附庸性问题,变成了核心安全底座问题。

第三,扶持中小微企业。中国中小微企业非常多,解决了很多就业问题,也是很多大企业的供应链,数字化不能把他们落下。

《中国企业家》:关于主角和配角,这其中包含了商业哲学的思考。

周鸿祎:大家都在谈生态,其实生态做大了,大家都是配角。做安全不能喧宾夺主,要让你在无意识之中得到保护。现在我们做投资也强调做配角。

在电影里,主角会活到最后,但现实商业世界中,主角死得才快,配角会一直活下去。

《中国企业家》:以前大家都称呼你“红衣大炮”,“大炮”都是主角。

周鸿祎:现在改名叫“红衣大叔”了,我的抖音账号就叫“红衣大叔周鸿祎”(笑)。我还是再声明一下,别人老说红色代表着革命,一颗红心。其实我穿红衣有两个原因,第一,穿红会显得好看,红光满面,鸿运当头;第二,我的名字老被人叫错,老叫我周鸿伟,所以我提示他叫“鸿祎”(音同“红衣”)。

《中国企业家》:从主角到配角的这种转换,你思考过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吗?

周鸿祎:思考过。在需要自己担当、获得了认可的地方,要敢为人先,当主角。但是今天在很多领域里,时间做得越长越有敬畏心,你想当主角,实际上是当不成的。当年我还写了一本互联网方法论的书(2018年的《极致产品》),觉得可以指点江山,虽然书里有一些结论到今天还正确,但里面也有很多妄谈,可能也误导了一些人。所以我们要找清楚自己的定位。

《中国企业家》:做数字化时代的配角,这个看法跟很多人可能不一样,大家都在争做数字化时代的主角。

周鸿祎:很多公司还沉浸在十几年前,野蛮生长,不知道新时代来了,游戏规则变了,主角光环要放弃了。当年咱们都是互联网的急先锋,那时大家不懂互联网,在上半场,互联网公司功不可没,帮助中国老百姓在衣食住行各方面实现数字化。

但在互联网下半场,互联网公司绝对是配角,大家一定要想明白,顺大势,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如果这时候还是执迷不悟,老把自己当主角,争什么江湖一哥,这都是属于没眼力见儿。

国家对产业数字化的期望可以总结三段话:

第一,你想当主角可以,找一个方向,比如芯片、数据库、操作系统等,突破“卡脖子”的核心技术。

第二,制造业不能空心化,不是说互联网公司自己杀到制造业里,什么都做,而是当配角。一个产业链中的企业有数万家,一家企业好不算什么,要整个产业都能数字化。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to B市场相对分散,这里面有很多机会。

第三,扶持中小微企业,帮助他们走出数字化的第一步。

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Know-How,这些是互联网公司不具备的,如果互联网公司真的看好某个行业,可以像我们投资哪吒汽车一样,用投资的方式参与和支持。

转让哪吒汽车增资权,外界误解我了

《中国企业家》:说到投资哪吒汽车,最近讨论比较多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0元转让哪吒汽车的增资权?

周鸿祎:我吐个槽,发公告时语言上有很多限制,有时候说不清楚,其实我很想用大白话。

很简单,哪吒汽车的D轮融资已经做完了,我们投资19亿,已经投到公司里了,但是还有更多投资者想要进来。所以D轮close(关闭)以后,变成D轮的第一轮,又做了一个第二轮追加投资。我们是第一轮的领投,在第二轮有追加10亿元投资的权利。但是你看哪吒汽车的股份比例,投资人特别多,比较分散。我们已经有约11%股权,继续投资的话可能会占到比较主导的角色。

《中国企业家》:这样会导致哪吒没有主人?

周鸿祎:对。几轮融资下来,哪吒团队股份被稀释得很厉害。但是,我深刻地理解,哪吒能取得今天的成绩,和管理团队是从传统造车行业里出来的有非常大的关系。造车比造手机复杂多了,你看余承东造手机造得好,他做车还是要通过合作。我自己造手机也失败过,咱也不讳言,我经常失败。我经常觉得昨天的自己很傻瓜,说明我在进步。

通过和哪吒团队的交流和观察,我认为造车应该让团队来主导,我们甘当配角。我帮你做完融资,你有钱了,安全上有问题,我们在安全技术上帮你规划;数字化系统上有什么不足,我们可以来提建议。但是首先还是要把车本身造好。哪吒的团队已经证明了他们有能力做出超高性价比的车。

然后我们就把第二轮的融资额度转让给了一些基金,它们背后是(哪吒汽车)管理团队。

我还是很佩服雷军,雷总的投资理念是帮忙不添乱,这也是一个配角论。有的人投资,投着投着就变董事长了,接管业务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做,要鸠占鹊巢?

也有人做了两个误读,一个说周鸿祎没钱了,我虽然钱不多,但账上还有200亿现金,肯定不是没钱了。第二,说我不看好哪吒了,我刚刚投进去19亿,真金白银放进去的,转让的只是我追加的增资权。

《中国企业家》:也有评论说哪吒在上坡,老周提前下车了。

周鸿祎:没有下车,占股超过10%以上的股东没几个,我还是(哪吒汽车)很重要的一个股东。

《中国企业家》:是不是因为哪吒亏损40多亿,你不愿意继续投入了?

周鸿祎:不是。第一,哪吒现在亏损很正常,这几家造车新势力哪家不亏呢?哪吒汽车CEO张勇说得很好,和其他车企比较,他算亏得最少的。第二,新生势力一定要看它的销量,哪吒销量排名一直往上升,只是因为疫情、供应链影响,产能不足,现在哪吒汽车手上的订单也好几万辆。

《中国企业家》:你对车爱好吗?

周鸿祎:倒不是特别爱好,说起来这是我做车最大的短板:我自己没有驾照,从来没开过车。我不会开车,倒是很擅长坐在副驾驶上指挥司机,所以我对哪吒提了很多坐车体验相关的建议。开车体验很难提建议,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中国企业家》:谈谈当时投资哪吒的故事和想法?你肯定也看了很多标的。

周鸿祎:当时车联网很热,我们感觉它是产业数字化中的一个重要场景,觉得应该参与进来。我也看了很多特斯拉、蔚来、小鹏的介绍,感觉汽车行业是先进制造业、能源产业、数字产业的汇合点,有巨大的革命性机会,不能错过。

第二,我本身要做产业互联网的赋能者,必须参与进来。比如安全,今天最危险的不是对车身的攻击,而是对车厂网络的攻击,如果控制了车厂的安全体系,就可以远程遥控车,这是非常大的风险。我们不能简单地在车里做一个防火墙,需要跟一家车厂深度结合,才能做出比较完美的安全解决方案。

另外我们以前的一个高管,在离开360后出去做奇点汽车,他来找我融资,触发了我去看这个行业。本来我以为不会碰这个行业,看了之后才发现这个行业蓬勃发展。我们先筛了一遍,把PPT造车给筛掉了。剩下的是有样车但没销量的,又筛掉了一大批。有销量也不能太少,当时拍脑袋用了一个数做标杆,一千还是两千,我忘了,又刷掉一批。

最后就还剩几家,有一些已经成名的企业也不需要我的投资。蔚小理已经上市,而且三个创业者跟我一样都是互联网出身,数字化能力也是杠杠的。最后还剩两家,零跑和哪吒。零跑我也挺喜欢,但是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零代表什么?从零起步?反正我就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一直有点迷信,认为名字很重要。比如360我就很喜欢,有人还问我是不是361的弟弟,我说我是361的哥哥。我进入安全行业,自嘲是250做110的事,(加起来)360很圆满。比如为啥不愿意用奇虎这个名字呢?当年起这个名字,就骑虎难下了,彩头不好。

反正我和哪吒的团队是一见如故。互联网人造车,如果不懂汽车,就两个结果,一个是造不出车,一个是走了很多弯路才造出车,交了上百亿的学费才学出来。哪吒花钱最少,我信奉少花钱多办事,不花钱也办事。

理念上我们也非常认同,很多车定位在三四十万,实际上是第二辆车的概念。第一辆车买得起宝马、奥迪,第二辆车也不会太便宜。我跟张勇说,要向雷总学习,他做年轻人的第一款手机,我们应该给人民造车。

《中国企业家》:你投资后和张勇讨论产品,讨论得多吗?

周鸿祎:最近因为疫情我有好几个月没有见他了,之前讨论蛮多的。我们擅长数字化领域,智能座舱、自动驾驶、产品定义等,他们的原型车出来后,也会邀请我们先秘密参观。

《中国企业家》:你从数字化的角度看传统造车,张勇从传统造车领域出发,判断问题时会有观念上的碰撞吗?

周鸿祎:会有。比如要不要做跑车。所有造车的人都有一个跑车梦,觉得要造出一个顶级跑车,才是造车工业上的一个明珠。但是我坚决反对造跑车,在我印象中只有花花公子才开跑车,我自己不会开车,我也没有跑车。当然对跑车来说品牌很重要,可我们的品牌刚刚起步,不足以满足开跑车的人的需求。

哪吒S是一款轿跑车,有跑车的潜质,但定位是轿车。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感慨,我的意见不能强迫团队,因为我代表了一个50岁老男人的审美观,解决争论还是要做用户调查。

哪吒S轴距特别大,这是我提的。我自己选座驾,有个很重要的要求,是后座空间要大。

投资犯过错,遭遇过“围猎”

《中国企业家》:你投资哪吒汽车时说自己不当大哥,要当配角。当年你投资酷派时,主角意识还是挺强的。

周鸿祎:往事不堪再提,我犯了很多错误。说到配角,中国很多投资人一投就喜欢控股,觉得这个公司就是他的了。

《中国企业家》:这样才有安全感。

周鸿祎:这实际上是最大的不安全。你睡不着觉了,创业者解脱了。投资本来投的是人,如果创业者都没有积极性了,觉得你是大哥,那你的投资基本就失败一半了。如果你再把管理层一换,就真成了炒股炒成员工了。

《中国企业家》:因为投资哪吒汽车,最近大家把你之前的投资也翻出来说,比如投资羊奶等,说你很多投资都是失败的。你介意吗?

周鸿祎:我不介意,虽然说起来我脸上肯定挂不住。但是比如羊奶,当年完全就是瞎投资的,是我个人的失败,赔了点钱。我很想在适当的时候再写一本书,写我所有投资失败的例子。我想让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骗子的。还有,投资不要去投感情资,不要投熟人资,一定要有理性客观的判断。

《中国企业家》:这些你自己经历过?

周鸿祎:对。有一些投资成功的例子,大家最后都总结说自己眼光多好,其实都是运气。你不小心撞对了一个创业者,对方撞对了时运,把公司做出来了。反过来说,为什么叫做风险投资,就是创业的失败率很高。就像从拉斯维加斯回来的人,不会跟你讲他输了多少钱,投资失败了的时候,人们就打落牙齿咽下去,自己消化了。我比较没心没肺,心里抵抗力强,像羊奶这种投资失败的故事,我不讲谁知道呢?

过去投资的时候确实犯了一些错误。在比较意气风发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到你身边来“围猎”你,你和你的公司是他心目中的猎物,大家会投其所好,编造一些故事。

《中国企业家》:刚才你说的比如不投熟人等,道理似乎人人都懂,但等到真正被围猎的那一刻,做判断和抉择也是蛮难的。

周鸿祎:所以在投资这件事上,你不能和沈南鹏这些专业人士比,他们专业吃这碗饭,红杉有数百人做研究,要花很多时间。我们老是习惯于传奇故事里那种场景,见到一个年轻的创业者谈了几句就投了,实际上投资都是很严谨的。

以前创业者比较少,这种方式可能还比较有效。后来创业者越来越多,很多也是to VC的模式,这种模式肯定会出问题。我又忙,靠几分钟听个汇报就做判断,错误率一定是越来越高的,尤其是跨行业投资的时候。巴菲特还是老到,我们感慨巴菲特错过了一些行业,但他错过机会的同时一定也错过了很多陷阱。

后来我们在公司内部成立了一个投委会,再好的朋友来找我,也要经过投委会,帮我否掉不靠谱的案子。

还有一个投资失败的原因,我要反思一下。在早期,我们自己作为第一代创业者,对投资人是非常尊重的,都是殚精竭虑地想怎么花这些钱把公司做大。后来我发现,一些“创业者”拿到钱之后,想的更多的是怎么把钱往自己腰包里放,或者花起钱来不太认真。

原来我非常迷信创业者和我之间的信任,当年我的投资人就没有监管过我的财务,也没有跟我签什么合同。公司上亿的钱怎么花,都是我一支笔决定。正因为有这个信任,所以我也很珍惜。

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所以我们投了几十、上百家公司之后也没有去监管。有一段时间,我们投资部门说要把他们的财务章拿过来,我还骂他们,你怎么能让创业者丧失了行动的速度呢。后来我发现不是每个人都是周鸿祎,很多人在算计你,突然有一天告诉我清盘了,可能创业者已经实现个人财富自由了,怎么办?你也没办法去查账。

《中国企业家》:你被骗过?

周鸿祎:有一个传统企业的大佬跟我说,鸿祎,我到50岁以后,不认识的人,不是经朋友介绍、知根知底的人我都不交往。很简单,我这么大一个公司,稍微一点进出都是千万、上亿元,产业很大。你可能还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在别人眼里,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是一块“肥肉”,你是一个“矿产”。所以,会有很多人来想办法认识你,来围猎你,轻则和你做生意,重则想办法从你这里来占点便宜。

在风险投资机构里,GP是要靠帮LP赚钱,然后分赚的那部分钱,投资人的利益和投资成果绑在一起。公司的战略投资部不一样,投一家公司不只是为了财务回报,很多投资经理就是拿工资,可能会产生利益分配不均衡。工资可能没有多高,但从他手里投出去的钱却很多。所以我听说有些创业者会来收买这些投资经理,你投一千万,我返一两百万。公司有几个投资经理就被抓了。如果这些行为不能得到控制,战投部投出来的案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中国企业家》:你对别人的批评宽容度似乎很高,但什么样的批评是你听了会急?

周鸿祎:完全的歪曲事实和颠倒黑白。我自己本身有很多缺点,如果有人说我的缺点,把它放大了,比如说我投资失败、公司有些事没有成功,这都是事实,把它放大,说周鸿祎不适合做企业,这都很正常,一个人总要被别人评说。但我没有做过的事情,非要造谣,把白的说成黑的……

《中国企业家》:这两年这种事儿多吗?

周鸿祎:多呀!中国有句古话叫“升米恩,斗米仇”。

我对员工也不错,很多人不管在这里干得好或坏,离职时我们或者投资了,或者给了一笔回报。我不需要别人感恩,其实别人也不会感恩,都觉得自己是靠能力挣的。但有些人太贪婪了,可能没有我的帮助都走不到今天,却还是在外面对我有很多攻击、坏话,就为争个江湖第一。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很诧异,我觉得人怎么会这样呢?

人到五十,我经常觉得昨天的自己很傻瓜

《中国企业家》:怎么理解50岁对一个男人的意义?

周鸿祎:我很尊重的一个大哥,泰康保险集团陈东升说,人类进入了百岁时代,要重新规划人生。现在的50岁,人生才刚刚过半,我还是很有信心应该去做点什么,而不是简单地选择退休,天天去打高尔夫。

要防止自己心理年龄上变老。那种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就是老年人心态,就是觉得什么事都不过如此。所以你别看我喷一些新东西,但我会去研究它,认真地喷,不是排斥它,而是看它如何为我所用。

不要觉得自己老了,容易心态变得暮气沉沉。我到硅谷去,看到很多投资人都干到70多岁,很多创业者到50岁依然在向前跑,很多to B公司的高管都是50岁。

现在很多人在说35岁退休,我是非常不能接受的,很多专业人士,包括程序员,应该都是年龄越大越有价值。

《中国企业家》:那你愿意招35岁以上的程序员吗?

周鸿祎:我愿意,但他能力要匹配。有的人20年一直在做重复的事,就不能招。如果每天都在提升,姜还是老的辣。

人到50岁了,要继续保持两个东西,一个是好奇心,另一个是学习能力。我会感慨一些朋友老了,他们变得固执了。我经常问自己、问我身边的人,老周是不是变得固执了?是不是别人不能说我了?我经常觉得昨天的自己很傻瓜,大家说我凡尔赛,说我进步快。

我给自己提出一个目标,不断学习新的技能。我本来在学射击,但因为疫情,很多射击场关闭了,就改练攀岩。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学攀岩?因为王石喜欢爬山,但他现在也爬不了山就改练攀岩,正好我这儿有攀岩馆,我们就一块儿做了一个攀岩俱乐部。在攀岩班上我不是学霸,也不算学渣,但班上不断有学渣超越我的时候,对我是很大的刺激,我要发奋练习。

王石对我刺激很大,他比我大20岁,攀岩比我还努力,有些地方他能攀上去,我攀不上去,你想我多惭愧啊!我问王石他的动力是什么,他说准备10年后,82岁时再攀珠峰,要创造世界吉尼斯纪录。

现在攀珠峰年龄最大的是一个81岁的日本老同志。王石和他一块爬山,有一天这个老同志突然哭了起来,说自己100多岁的爸爸滑雪受伤了,好像是112岁。这简直不可思议!王石听了倍受刺激,为什么别人行我不行呢?所以他现在每天锻炼身体。

过去中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认命了,我不能接受。任正非创立华为时43岁,乔布斯回到苹果时41岁。很多投资人在50岁投出了很好的公司。我前两年吃了那么多亏,现在退休这些学费不就白交了?

50岁可以回避短处,发挥长处。比如今天做二次元产品肯定不行,我看不下去那些,但做to B、to G业务还可以。

《中国企业家》:你是50岁开始学攀岩的吗?

周鸿祎:差不多。我去攀岩,所有好的运动都是自己对自己的挑战,设定一个目标,去较劲。哲学上有个说法叫“心流”,通过身体累,让自己思想上放松。运动对身体也是一种提升,50岁,如果每天狂吃海喝还不运动,就不行了。而且我喜欢的运动还得有挑战。

《中国企业家》:攀岩是你喜欢的运动当中挑战最大的一个?

周鸿祎:挑战都很大,我今年春天带了一帮人去新疆可可托海滑雪,我把腰给扭了。我还喜欢网球,网球容易得网球肘。我也很乐意学射箭、学钓鱼,我对很多东西都有兴趣,只是时间不够多。

《中国企业家》:玩音响就比较静态了。

周鸿祎:对,听音乐嘛。但我也来回折腾器材,听音乐的时间不多。我的爱好蛮多的。现在射击好几年没玩了,打猎也不打了,要爱护小动物。主要就是网球、攀岩、看电影,看电影也是我放松的一种手段。

《中国企业家》:阅读、看网络小说呢?

周鸿祎:我本来挺爱读书,现在不好意思提了。我原来能一周读一本书,自从有了手机之后,时间都被碎片化了。有时候会看网络小说,也是一种放松。

《中国企业家》:你最近催更一本书还上了热搜,《迷失在1629》,讲了一个穿越到明末的故事。

周鸿祎:《迷失在1629》是想象在脱离了现代科技体系的情况下,一群现代人如何实现工业革命。这也是我经常在想的问题。书里有明显的价值观,这群人穿越回明末,掌握了蒸汽机的技术,但不想建立蒸汽机版的清朝。

这本书我很早就看完了,它就像塑造了一个元宇宙,类似漫威的中国科幻故事。可是作者10年前就停更了,我感觉这个宇宙破碎了。后来我又看了一遍,觉得值得把它写下去。但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更新,后来忍不住找起点的人问,终于找到作者当年留下的qq号。作者是南京的一个小伙子,写作就是爱好,没感觉了就不写了。我鼓励他,他又写了三章,但最近又写不动了,我准备去南京看看他。

现在网上很多人让我去催更其他作品,我不喜欢的就不催了。

《中国企业家》:你跟他交流会影响故事的走向吗?

周鸿祎:不会。我曾经想过要不自己把这个作品写下去,后来我承认,这方面我没有想象力。

《中国企业家》:有没有某一天突然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是五字开头,你会恐慌吗?

周鸿祎:也会有,但我没有中年危机。后来我总结了一下,是我太忙了。

每天到公司有N多事。还是要让自己变得很充实,免费杀毒时代过去了,辉煌也都翻篇了,今天互联网已经进入到数字安全时代、元宇宙时代。你想想自己手里还有200亿,还有个团队,为什么不能做个世界级的数字安全公司?这些事都让我很exciting(激动),如果啥事儿都萎靡了,那可能就真的老了。元宇宙、SaaS,这些事也有可能会失败,失败了我就再想exciting的事,反正屡败屡战。

元宇宙能否实现颠覆,取决于是否有足够多的应用场景

《中国企业家》:元宇宙是最近大家非常关心的一件事,现在360在做一个元宇宙平台“N世界”,你对元宇宙一开始好像是持否定态度?

周鸿祎:我本能见到一个不懂的东西就先狂喷。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元宇宙,发币的人也拿元宇宙做遮羞布。后来我仔细研究了一下,把元宇宙分成三类:第一,游戏本身就是元宇宙;第二,元宇宙发币,在里面搞房地产,卖数字艺术品,这种我不认同,原子和比特不一样,原子世界里我们都说“房住不炒”,更何况土地供应无限的元宇宙世界呢?第三种,脱离现实的元宇宙,就像《头号玩家》。

我觉得元宇宙就是个概念,这个词起得好,如果起个太专业的词,都不敢讨论。

《中国企业家》:好像参与门槛很低似的。

周鸿祎:参与门槛很低,大师也能讨论,傻瓜也能讨论,而且大师和傻瓜的论点也不见得差别有多大。

关于元宇宙我有两个观点。第一,数字孪生,把世界变成一个可以计算的世界,把一个沟通很困难的世界变成沟通很容易的世界,帮助现实世界解决问题。

第二,推广元宇宙一定要找到一个应用场景。扎克伯格Horizon Worlds就是为了解决开会问题。但他犯了一个什么错误呢?我认为元宇宙不一定需要VR,因为今天有VR的人还是比较少,应该降低门槛,有电脑、Pad、手机就能用。

另外元宇宙不一定真的要3D化,需要很多算力。英特尔公司高级副总裁Raja Koduri说,要真的去模拟世界,现在的算力还差1000倍。

后来我们做了一个元宇宙引擎,画面比较简单,像游戏一样,2.5D的。很多元宇宙引擎里面有30个人就卡死了,我们这个至少同时支持百万人在线是没问题的。

我觉得元宇宙和Web3都不要做得太宏大,按照颠覆式创新的观点,任何改变世界的力量在刚出来的时候都有两个特征,第一是都很小,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出现,比如邮件、聊天室;第二是能对世界的某些应用有所改变。今天的Web3应用要么都很宏大,和普通人没什么关系。要么就没有合适的场景,说来说去都是围绕金融。

《中国企业家》:还有游戏?

周鸿祎:对,最近流行玩也能赚钱。比如有一家卖跑鞋的公司,我仔细研究后发现人们不是享受服务,而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但总是有人赔了才有人赚了钱。今天很多Web3的模型,我感觉就是这种零和模型,我对它稍微持保留意见。

对新生事物也别一棍子打死,Web3和元宇宙也可以从一些微观的细节开始,比如改变大家开会的方式。

《中国企业家》:元宇宙目前是公司战略级项目吗?

周鸿祎:创新战略吧,但我还是把元宇宙定义为当配角,为to B和to G的场景服务。

《中国企业家》:别人老说你是颠覆者,我觉得你颠覆自己的想法也蛮快。比如你对元宇宙、Web3的看法,包括对马斯克脑机接口的判断。

周鸿祎:关于脑机接口,我认为如果是帮助像霍金这样的病人,检测简单的脑电波信号,肯定是对的。但绝对不是把你大脑里的内容全部传到云端,这本身就是谎言。大脑有1000亿个神经元,神经元之间有1000万亿个连接。如果把大脑看成分布式计算机,它有1000亿个CPU,每个神经元每秒钟都在和其他神经元发生接触。怎么可能把大脑上传云端?今天云端的服务器可是很落后的存储体系,没有办法产生另外一个自我意识。佛教说呼吸之间就有96000个闪念,就是念头一闪而过,脑机接口怎么捕捉?

所以现在的脑机接口,作为医疗手段我赞成。说上传大脑,产生另外一个自我,实现永生,是不可能的。

《中国企业家》:其实这延续了你一贯的思考原则——把宏大的叙事落到细微的、很现实的场景当中。

周鸿祎:我发现喜欢宏大叙事的经常不太容易成功,比如大公司为什么做创新很容易不成功?因为大公司喜欢宏大叙事。

《中国企业家》:主角都喜欢宏大叙事。

周鸿祎:对。往往很多伟大的创业者在刚开始时,大家不觉得他伟大,他是通过一个小点来撬动。颠覆式创新刚出来时,要不能让有些东西变得更容易,要不能让有些东西变得更便宜。慢慢吸引越来越多用户,它就不断地改进,所有的颠覆式创新都是从低端开始,颠覆高端。

我认为,我们今天看Web3、区块链、元宇宙能不能实现颠覆,取决于有没有足够多的应用小场景,再一点一滴地改进,才有用户来用。

转型本身就有阵痛

《中国企业家》:360发布了一个业绩预告,上半年预计会亏损5亿左右,你怎么看?

周鸿祎:预亏有几个原因:

第一,今年我们全面在转型,从to C转型到to B。原来是靠互联网广告收入补贴安全,现在安全投入更大,有一系列安全能力和安全云的研发。to B还要有大量渠道和销售的支持,这个投入也比较大。转型本身就有阵痛,我要颠覆传统卖产品的安全模式,刚开始肯定是比较难的,但只要方向是对的就没有问题。

第二,我们要做一些战略性投入,包括SaaS,刚才说了为中小企业提供免费服务。收费的话一年一家企业差不多收2万元,现在我们自己补贴。我原来预想会有几十万用户,没想到疫情这几个月,一下有50万中小企业用户冲进来。相当于我们差不多拿出了将近100亿的服务和技术补贴用户。今年我预计差不多会有100万~150万企业客户,超过我的预期。

另外,我们投资也有一些亏损。原来投资不谨慎,有些投资失败了,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还有一些像哪吒这样优秀的公司,处在亏损阶段,它的亏损也会反映在我的报表上,但是这种亏损叫做战略性亏损。

所以,今年从财报看起来可能会亏损,但我们账上还有200亿现金,每年都有收入,今年可能会超过100亿。

《中国企业家》: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回国上市是不是特别正确的选择?

周鸿祎:当时我们在美国还算混得可以,不是混不下去才走的。当年360发行价14.5美元,退市时回购股票是77美元。

当年360还没有这么明确的战略规划,但已经隐约感觉到,我们一定是面向未来的企业。因为360和Google、微软非常像,当年没人觉得他们是安全公司,但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出来,Google和微软就是未来最大的安全公司。因为谁拥有全网终端数据、全网流量数据、全网云端数据,谁才能看见风险。在网络战时代,这样的企业就是网络上的防务工业,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上。所以我就觉得,如果我想在网络安全上做深,为人民服务,360的“身份”就一定要解决。

今天有的中国公司销售额再高,如果真的发生网络战,你对国家能有什么大的贡献呢?其实很多人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其实当年退市我们也是懵懵懂懂,后来解决了身份问题,意外为360在国内开展业务铺平了道路。

本文转自于  中国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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