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海中学生的暑假实录:换个地方上网课

一个上海中学生的暑假实录:换个地方上网课

 

 

去年暑假,丁丁从上海来到广西乡下过暑假,我写了篇文章,描述她逃离补习班的生活。今年好像不同了,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上网课。

 

文 | metro

 

1


 

我的外甥女丁丁,今年满十三岁。

​她住在上海,每年暑假回老家,跟我们住上一段时间。我和爸妈住在广西的乡下,大家都非常期盼这段团聚的时光。

​九月份即将念初二的丁丁,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衫出现在我面前,衣服背后印着银灰色头发、蓝色眼眸的五条悟。去年追《鬼灭之刃》,今年,这位《咒术回战》里的角色,是丁丁心中排名第一的男神,“帅,厉害。”

​她边走边打开手机。

​“上飞机前还在上网课,过安检的时候听到老师点我名,来不及回,”她说,“我先给老师发个消息。”

七月初学校放假,我姐给她买了回老家的机票。

​她认为丁丁“天天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动也不动”,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孩子需要出门换个环境,疫情之下,回老家比较安全稳妥。

​按照我姐的计划,丁丁回老家待一个月,可以多活动活动,来弥补宅家期间缺失的锻炼。

​她提醒我,记得叮嘱丁丁跳绳、游泳,多晒太阳,争取再长高几厘米。丁丁现在一米五六,班里第三矮,暑假抓得紧,兴许还能长点。我姐举例说,上海一解封,丁丁的羽毛球课恢复,她连打了几天球,“确实长高了点。”

​丁丁也期待回老家, “回老家我就不用天天打羽毛球了,好累。”

​她说。去年,丁丁还是一个儿童的稚嫩模样,仅一年,就像脱了壳,从外形看,已经像一个成年人。当我和她走在一起,人们会分不清这是丁丁还是她妈妈。长得太快,有点驼背,加之近视,丁丁走路跌跌撞撞。我不时得提醒她走路看着点。

 

​上海封控三个月,丁丁在家上了大半学期网课。期末没有考试,进步与否不得而知,近视度数倒加深了不少,原来佩戴的OK镜重新换了一副新的。OK镜需每天清洗, 丁丁嫌麻烦,还是从早到晚戴着普通框架眼镜,经常随手一扔,没多久又满世界找眼镜。没有那两块薄薄的镜片,这个世界对她来说过于模糊。

​她还需在睡前滴一种放松眼球的眼药水,为了监督她完成,我不得不在睡觉前把她赶到眼药水旁边,盯着她滴下去。这种艰巨的任务,我仅进行过一回便放弃了。

 

 

2

 

 

上网课无疑是丁丁这次暑假的核心任务。


丁丁从上海过来,要居家隔离三天, 但禁足对她没什么影响。回家第一天,她胡乱吃几口饭,就从行李中急忙找出平板电脑上网课。

​同班同学里,几乎所有人暑假都在补课。

​丁丁补的是数学和英语。之前一直在线下上课,3月份上海疫情后,转为线上。一个班10人左右,平时一周一节,一节两小时,收费三百元。暑假期间课程密集,安排16次课,基本隔天一次。轻松的时候,一整天没有一节课,最困难是连着上两个科目,五小时中间,只能休息不到一小时,如果碰到饭点,就急匆匆随便吃几口。

​与其说是补习班,不如说是超前学习。

数学教的是下学期初二的课程,课后有指定的练习册,其中一本叫《资优生培养教材(数学)》。英语学的是《新概念2》,除了完成课本中的习题,还要额外做一套《高中英语星级训练(高一)》。丁丁得在上课之前,把布置的课后作业提交到群里,由老师批改,老师在课堂上会把同学的作业逐个点评一遍。

 

​我问丁丁为什么没补语文,她说语文没什么好补的。她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成绩一直不错。可能也与她爱读书有一些关系。去年回来时,她喜欢到我的书架上找书看,一读就是半天。

​今年,我姐把学校指定的课外阅读书寄回来,一共三本:《红星照耀中国》《傅雷家书》和《昆虫记》。丁丁摆在桌上,一直没有读。

​在全年级400多人中,丁丁的成绩徘徊在50至100名之间。对于网课的安排,她觉得是有必要的,感觉有点作用。考试遇到的题,网课都讲过,拓展题也能做出来,这让她增加了信心。如果不是马虎,成绩能更好——但她马虎的地方太多了。

​但她也感到压力,要是上了课,还没考个像样成绩,总觉得有点对不起爸妈,学费毕竟也不便宜。另一个烦恼是,学过的内容,回到学校再学一遍,上课容易走神。

​网课老师不许学生把这叫做“补习班”。“我们老师说,能在线上上课的,都是学霸。”丁丁说,“跟不上的同学,上课被老师提问,问啥啥不会。”

​老师将目标设定在中考140分以上,“跟不上的,就别来了。”

​、

 

3


 

丁丁的网课遇到了问题。


尽管她觉得自己是任人摆布,没有诉求,爸妈安排上什么课,她就听什么,但被连续密集的课程和作业追着跑,上课变得越来越如坐针毡。

​上课时,她把平板电脑架起来,旁边放着手机,一边听课,一边忍不住去回复消息,点一下这里,再戳戳那里,总要做点什么。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摸鱼,就把注意力拉回来,如此反复,以度过漫长的两个小时。

​上了半小时,她偶尔会躲开摄像头,趴在桌上,随即站前挥舞双臂,大叫:“什么时候才下课!”抑或是喉咙里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如大猩猩捶胸顿足。

面对我的诧异,丁丁解释,这学期在家上网课她就是这样,她爸妈都习惯了。

​所幸麦克风关着,只有等老师提问时,才打开。有一次老师突然问她:“丁丁,你在跟谁说话呢?”作为处罚,老师专门问了她一个问题,要她对某位同学的作文进行点评。

​丁丁事后说,老师看见她嘴巴动了,是猜出来的。老师为了检查同学的专心程度,不时点名提问,也会要求大家“把脸露一下”。由于上课时间不固定,同班同学状态都不一样。有的同学正坐在车里,赶往下一个地点;有的同学身后的背景,是旅行酒店。

​老师指责某些没有按时完成作业的学生:“你们出去旅游了,心都飘了,怎么可能好好写作业?”

 群里除了学生,就是各位学生的家长。

​到家没两天,老师告诉我姐,丁丁没交课后作业。

​“我交了啊,”丁丁歪着头回忆,“就是交得晚了点。”

​晚交作业事件是这样的,上课前一晚,十点多钟她才猛然想起来第二天有课,过了一小时,我准备去睡觉,看见她正坐在灯下,对着作业本冥思苦想。

​“上课老师说的我没听懂,不会做。”她说。

​“你可以告诉老师。”

​“不好意思说。”

​这种事情只能由我转告。

 

​写到十二点,作业完成了三分之一,丁丁决定先去睡觉,第二天7点起床,把剩下的做完。

​第二天老师特意增加了环节,每讲解一个知识点,就会停下询问同学们:“听懂的举个手。”还会额外问丁丁:“丁丁,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她忙不迭地点头。关了麦克风,她对我说:“还是不太懂。”

​高考成绩公布那几天,我姐打电话给她,讲了周围两个今年高考的例子。一个是成功案例,一个是失败案例,后者失败的原因,就在于网课摆烂了。

​丁丁心里有点慌,害怕开学测试,不知道自己会拿几分。

​爸妈总是在耳边念叨高考的事,时间很快的,今年进初二,明年初三,后年进高中,马上就高考了,你得长点心

 在上海,丁丁常被爸爸批评,等回老家过暑假,爸爸继续通过视频教育她:“我真服了你了,都不想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拖啊?作业不写,眼镜不戴,是不是干脆买机票回上海算了?”

​丁丁沉默。她知道学习紧迫,这种上网课、课后交作业的生活,已经过了快半年,总是拖到万不得已才开始写作业,而实际在内心深处,她不想写作业。

​上海解封那天,丁丁没有出门的欲望,既没有想见的朋友,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她走出小区逛了逛,买了几根冰棍就回家了。

​去年暑假,丁丁也是在我家过的,我写了篇文章,描述她逃离补习班的生活。今年好像不同了,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上网课。

 

 

4

 

 

丁丁真正的兴趣,在手机。


我们很快发现,几乎所有上课以外的时间,她都在看手机。

​刷牙、上厕所、走路,遇到床或沙发,就条件反射地倒下去,长久地保持同一个姿势看手机。

​连吃饭时也心不在焉,夹着菜,瞅一眼手机。“别看了,好好吃饭。”我妈说。

 “嗯,马上。”丁丁无比乖巧而且快速地回应,她懂得大人需要什么。然而等她兑现行动,还要大人们再发布若干次指令。

​我妈开始感到头痛,“以前教育你们也没这么困难。”

​她试图跟丁丁讲道理,谈心,从上海的房价讲到父母工作如何不易,希望丁丁能摆脱手机的控制,重新回到以前那种不需要依赖手机、也能快乐的儿童时光。

​我姐的做法更为直接,规定只能在白天使用电子产品,晚上睡前不能带入房间。丁丁采取的对应措施是,尽可能地拖延回房间睡觉的时间,第二天尽早起床。

 而这会形成恶性循环,睡眠不足让丁丁早上无法起来上网课,闹钟叫不醒她。

 

​我姐建议我,白天也把手机收起来,等丁丁做完作业再还给她。这在操作上其实并不容易,学校有不少作业需要用手机才能完成。

​这一天,丁丁用平板的时间明显增多,吃饭时魂不守舍,好像失去了一部分精气神。

​我注意到,大部分时候,丁丁在玩一款网红手游。她说自己入坑的时间并不长,疫情在家上课后,每天也就能玩一个小时左右。爸爸每天晚上检查使用时间,超出了会挨骂。“

​我就放假玩一玩,”丁丁说,“开学就不能上线了。”

​于是她更争分夺秒,有时还跟同学连麦一起玩。她有一位好朋友,据说成绩比她好,最高兴的事,是两个人错开各自网课,约着打打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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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非常谨慎地对游戏进行投资。到目前为止,花费一百余元,都来自自己管理的压岁钱。有时靠转让道具,能获得一部分薄利。我问是多少,她回答说一天一元钱左右。

​“我太缺钱了。”丁丁说。她想要的一款斗篷,卖98元。她有钱,却不舍得花在上面。

​我妈为了鼓励丁丁放下手机,请她付费做家务。

​丁丁尝试了几天放弃了,“算了,有点累,我还是‘养老’吧。”

​“养老”是这款游戏的另一种模式,意味着放弃“氪”和“肝”的状态,无所事事地在游戏中闲逛。

这是一款社交游戏,被它的设计感和审美所吸引,丁丁在上面认识了一些年龄相仿的网友。低至小学生,高至大学刚毕业。

朋友之间的交往并不稳固,时常会因为“住校”或“手机被家长没收”这些意外情况而中断联系。一旦联系上,他们会花很多时间用于聊天,分享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小事。

 

 

5


 

我姐希望我们能多带丁丁出去爬山、散步,然而在这个炎热异常的夏天,我们只能选择待在家里。


傍晚时我们叫丁丁出门去游泳,几乎是半威胁地把她赶出去。这个往年暑假她最喜欢的活动,现在也变得可有可无。如果哪天可以不去,她也很高兴可以留在家里玩手机。

 ​看不到其他同龄人的踪影,要到稍凉快一些的时候,才有一两个少年,倚在路灯杆子下看手机。

​丁丁加了一个游泳时认识的四年级女孩,在聊天软件上,小女孩不停地给她发消息:“美女,在吗?”

​在这个暑假,丁丁将迎来她的十三岁生日,生日那天,等待她的将是四小时的网课和无尽的作业。

​丁丁说,如果做什么能让世界更美好,她的愿望,是消灭网课。

 

 

本文转自于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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