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另一个龙丹妮 | 封面人物

成为另一个龙丹妮 | 封面人物

 

 

 

时代的版本在更新,人的版本也在更新。一个新的智能时代,新技术产生了新文化,怎么去制定标准,建立秩序,怎么生存?这是我们面临的时代之问。

作为文娱行业标志性人物的龙丹妮,从业二十多年,穿过行业的风云起落,她说她成为了另外一个自己。在两个版本的龙丹妮身上,我们看到了时代,也看到了人如何在时代中确认自己。

 

湘水余波

哇唧唧哇五周年司庆当天,员工收到了创始人龙丹妮给他们写的信。上海疫情形势严峻时,龙丹妮去过,返京之后,居家隔离,在网上淘到几本旧书,其中一本是曾国藩二儿媳妇郭筠所著《艺芳馆诗存》。郭筠三十多岁开始守寡,承担起家族重任,她为曾氏子孙制定了家训《曾富厚堂日程》。龙丹妮在信中引用了此文。她对其中每一条都做出了当下阐释。比如,其中一条——“男女皆应知习一样手艺。”龙丹妮的阐释是:“我们每日的工作就是精进我们做内容的技能和手艺,只要我们的手艺在,就不怕任何一个市场环境的变好或变坏。”其中另一条——“男女皆应侠义成性,不应行为有亏。”龙丹妮的阐释是:“搁过去,是路见不平该出手便出手。放现在,对于我们的用户和合作伙伴,更多的是指不亏欠,是共赢,是有德。当我们和客户精诚合作时,做到易地而处,问心无愧,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德性。说到根上,还是‘正直’两个字,这一直是我们哇唧唧哇的价值观,是我们的底色。”

我从手机上读到哇唧唧哇员工转发的这封信时,正在这家公司五周年的司庆现场。晚上8点,员工和来宾站在熄了灯的走道上,等待一场演出的开始。我想起几天前,龙丹妮和几位员工吃晚饭时,提到她最近看过的书。

“曾国藩去世之后,主要靠她二儿媳妇撑起曾家大业,她叫什么名字?”在临近凌晨1点钟的小餐馆里,龙丹妮发问,在场的人愣住了。“她写了一本书,叫《艺芳馆诗存》。”龙丹妮继续说,“我最近看的都是这样的书,看人类处于困境的时候,选择的是什么。”

“我把曾国藩家族认真研究了一番。他们家族几代都很厉害,为什么?”龙丹妮停顿了一下,“曾国藩说,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务实。”在通风不够通畅的包厢里,龙丹妮,哇唧唧哇的掌舵人,坐在“一匹好马”中间。“好”(郝)是郝豫涛,一年前加入哇唧唧哇的副总。“马”是马昊,从天娱时代便追随龙丹妮,也是哇唧唧哇的创始人之一。

“‘实事求是’四个字是从岳麓书院出来的。”郝豫涛是河南洛阳人,在湖南台工作多年,熟悉湖南历史,他提到岳麓书院一副对联的下联——“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湖南人敢为天下先,惟楚有才,多么骄傲自大啊。”龙丹妮祖籍宁乡,生于衡阳,在长沙长大。

“我还在湖南台做实习生的时候,去采访昊姐,好崇拜啊,她可能不记得我了。”隔着龙丹妮,郝豫涛把头转向长沙人马昊。

“我怎么会记得啊。”马昊也不客气。2002年,马昊就已经是湖南台春晚的总导演,湖南台的许多大型晚会都由她执导。1998年,在吉林大学学化学的马昊还是《快乐大本营》的实习生。

“湖南台特别敢用人。”龙丹妮在说马昊,也在说自己。1996年,在广东阳江电视台工作的龙丹妮回长沙过年,碰上湖南经济电视台招人,她被这家新成立的电视台所吸引,决定留下来。

▲龙丹妮与马昊 图/受访者提供

“我就是一粒沙,踩在时代的节点上。”龙丹妮说起时代。在当时的广东沿海地区,她可以看到许多香港电视节目,耳濡目染,和内地相对教条的内容制作相比,对她是一种冲击。节目呈现的对人的多元化描述,让龙丹妮学会立体地去认识人。

此时的湖南,电视台播放最多的是猪饲料和武馆的广告。“完全是一块荒地,而且是跟老板一起开荒。我们要做的事,老板没做过,我们也没做过。”

“开荒”的过程也是自我认知的过程。《幸运3721》是龙丹妮在湖南经视做的第一个节目。她担任制片人不久,节目大火,收视率达到60个点,成为湖南最受欢迎的节目。有一天,老板突然跟她说,你别做这个节目了,我们在周五再开发一档节目。她说,挺好的,做吧。后来,她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员工们说,只要龙丹妮继续做这个节目,我们就集体辞职。

“他们说了几个核心原因。最重要一条是说我目中无人。觉得自己特厉害,什么都是自己干成的。你懂那种感觉吗?年少轻狂。”

这对龙丹妮是巨大打击,她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她跟团队开会,说,我明天走了啊,你们谁愿意跟我走?一片安静。“只有一个人,默默举起他的手,说,我跟你走。那个人叫汪涵。有些当年Fire(炒掉)我的人现在是我的朋友,大家都年轻,血气方刚,都觉得自己最牛。这件事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成长。”

节目反馈于人。做了好些个节目之后,到了2004年,做《明星学院》的时候,龙丹妮突然明白,“一个节目不仅仅是唱歌和表演的事,不只是让老百姓开心,我发现,通过我们的平台和抓手,让很多普通老百姓看到了他自己内心的投射和希望,看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和成就感。不是说谁的技术一定最厉害,不是说人人只有一面,人总有一面会被看到,以前讲人性的高光时刻,后来我们发现,有缺点的孩子同样有人性特别光彩的东西,只要给她机会,就会照耀自己和别人。这是我最大的感触。”

2008年,龙丹妮来到湖南台下属的天娱公司,希望马昊来跟她一起做事。“我当时在湖南卫视干得挺好,”马昊说,“所有大型晚会基本都是我在做,金鹰节啊春晚啊,什么奖都得过,湖南省劳模都得过。”

“当红炸子鸡。”龙丹妮插了一句。

“我有一个妹妹在她那里,她叫那个妹妹来跟我谈。我说,啊,我在卫视这么好,为什么要去天娱啊?我反问这位妹妹,你为什么跟着龙丹妮呢?”

这位妹妹是个天马行空的少女。她说,因为她很酷啊,你看啊,从2008年往前十数年,差不多每一年,龙丹妮都会开创一个中国电视史上没有的新节目。

餐桌上,几位来自湖南的员工,像报菜名一样,报出龙丹妮做过的节目:《幸运3721》《真情对对碰》《完美假期》《越策越开心》《天使爱美丽》《绝对男人》《明星学院》……这些名字,是电视娱乐时代中的节点。身处时代之中,往往难以想到“时代”二字,尤其对当时二三十岁的龙丹妮而言,推动她不断向前的大概是一种“爽感”,一个节目做出来之后,收视率很棒,会让人想着下一个,然后是再下一个……节目连接了时间,时间拉长,回头,看到了一个时代。

龙丹妮在湖南台做节目12年,然后在天娱工作8年。天娱让她学到了节目制作之外的所有产业关系,比如唱片是什么,演唱会是什么,艺人经纪是什么……她想把这些产业做出专业性。跟当时其他国家更先进的文娱产业相比,她认为我们缺乏这样的专业体系、培养体系和运营体系,而建立这些体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花很多时间,是有没有决心干一辈子的事情。有了天娱时期的经验,后来再出来创业,她感觉再花一二十年的时间,才能把这些事情跑通。“这些事情门槛很高,要花的时间很长,很多人在短时间内看不到成果就不做了。历史总是回旋高低,在市场不够好的时候,我就继续垒我的石块,专精我的技术。历史的长河太长了,总会有机会的。娱乐工业是一代一代传承往下走的,要熬过那个时间节点,不去做,就不会遇到那个肩膀,也许你踩着别人肩膀去摘那个桃子,也许别人踩你的肩膀上去摘桃子,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才有希望。”

时代的晚上

哇唧唧哇表演场地入口处,光线过于昏暗,工作人员提醒注意躺在地上的表演者。受邀表演的舞团是“陶身体剧场”(以下简称“陶身体)”——大半个月之后,他们因为面临解散而被更多的人所关注。入场时,大家低头小心走路,几乎忽略了站在门口身穿黑衣黑裤的龙丹妮。她跟几位哇唧唧哇的同事,都是今天的表演者——这是陶身体创始人陶冶的建议。他认为所有人都能参与舞蹈,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聚气的场合,他在其间移动穿插,希望能跟大家有所互动,以体现光和影的二元关系。“光是一种运动的力量。”陶冶说。

▲哇唧唧哇五周年司庆,龙丹妮与陶身体舞团配合演出 图/受访者提供

龙丹妮如同移动的镜子,在人群中寻找。她走到众人面前,对方做一个动作,她会做一个相同的动作。光影明暗交替,龙丹妮不语,严肃,沉静,表现得像她所欣赏的艺术家。她希望自己旗下的艺人都朝着艺术家的方向发展。因为艺术强调的是独特性,而不是复制品。

“五一”假期来临前,世界舞蹈日,陶身体在“同情”这件事情上受到了眷顾。龙丹妮觉得不是要同情,而是要支持。她想着怎么能更实际地帮到陶身体。她谈到了艺术基金,谈到了美第奇家族资助下的欧洲文艺复兴,谈到了商业上赚到的钱应该花到哪里。

“做这些事不会给哇唧唧哇带来利润,但我觉得做这些事,能体现哇唧唧哇的价值主张。”龙丹妮说,“创造力是哇唧唧哇的底层逻辑。”

龙丹妮看重创造力,看重给创造力以空间。她觉得自己年轻时在湖南台获得了许多机会。“如果当时把我们丢进成熟了几十年的体系里,我们做不出任何创造性的东西来。你的才华都不算什么,是人家给你空间和平台,让你有了成长的可能性。”龙丹妮说,“回想起来,还是很感恩的。现在很难有这样的机会。”

这个晚上,龙丹妮说了很多话。她有超人的精力,说话的语气总是让人感觉她能扛下一切。她经受住了二十多年的行业考验。

“我在哇唧唧哇之前是一个人,哇唧唧哇之后是另一个人。哇唧唧哇真正给我带来了管理和职场的成长。”龙丹妮说。

“那之前呢?”

“之前不是成长,是一个肆意妄为的孩子,一个浪漫主义者。”龙丹妮说,“创业之后一切都自己扛,才成长为职场人。”

龙丹妮谈到了乔布斯,她喜欢乔布斯所有的东西。“乔布斯是真正的天才,但他是被公司Fire(炒掉)以后才真正成长。被公司Fire之前,他就是浪漫主义者。缺了乔布斯的苹果,缺了灵魂。回到苹果的乔布斯,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乔布斯,他特别理性,又带着艺术家气质。他放下了自己,但没有丢掉信仰。”

▲哇唧唧哇五周年司庆现场 图/受访者提供

年初,在哇唧唧哇的年会上,人数众多的员工穿着哇唧特色帽衫,坐在台下,看着同样穿帽衫的龙丹妮在台上来回走动,阐述她面对时代所做的布局。

“要从过去单一的选秀赛道的内容供应商,转型到复合型的青年文化IP赛道。”她在讲多元化、IP化的转型思路。在过去的2021年,哇唧一共制作了五档综艺节目。其中包括《明日创作计划》。“在这个IP的第五年,我们正式向它告别,感谢明日之子系列IP作为哇唧的心脏,五年来源源不断向公司贡献新鲜血液。未来哇唧制作将继续奔赴新的国民级IP研发。”

“在传统综艺制作和艺人经纪赛道的基础上,去开拓音乐赛道。”她在讲2021年成立的“哇唧音乐产品中心”。

“我们将会与华语音乐市场最具旗帜性的金曲制作人,一起打造一个全新的音乐厂牌。”龙丹妮官宣了许多业内人士都已知晓的答案,她说到的金曲制作人是荒井十一。彼时彼刻,湖南台的音乐综艺《时光音乐会》上,荒井十一在摇动的芒草旁击鼓的场景,让人印象深刻。荒井的团队做过许多有口碑的音乐,包括毛不易的专辑。龙丹妮觉得自己的公司需要这样的团队,帮助哇唧音乐往前走,同时给荒井的团队带来更多可能性。这是她要建立的生态体系的一部分。她要做全产业公司。

“《浪姐3》(《乘风破浪的姐姐3》)的音乐总监是荒井。我们有一个舞团,叫IDG,《浪姐》的所有舞台秀,都是IDG做的。这两个公司都是我们的公司。”龙丹妮说,“这证明了我们的专业能力是业内一线。”

在过去半年的行业艰难光景中,哇唧制作完成了小鲜综(编者注:中短综艺)《毛雪汪》的续订,7月初,开启了一档新的S级音乐综艺《来看我们的演唱会》的录制。哇唧影视有两部S级项目在夏天开机,包括跟优酷合作、已经开机的《鸣龙少年》。这是哇唧唧哇在音乐、综艺、艺人这些基因自带的主业之外,新的冒险之旅。这符合龙丹妮的性格,喜欢不断地尝试“下一个”,就像她在过去二十多年所做的事情那样,去变化的时代之中确立“自我”。

“我们必须面对现在的市场,因为时代已经变了。”龙丹妮说,“我们用怎样的新的市场逻辑去建构,又不失自我的信仰?”

“时代已经变了。”——乔布斯表达过同样的思考。他在1984年苹果电脑新品发布会上,念了鲍勃·迪伦一首歌的歌词——《时代在变》(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

不要言之过早 车轮仍在滚滚向前

青史留名 此刻尚无定论

此刻的失意之人 或终将胜利

因为 时代在变

闺蜜和战友

更年轻的时候,一天工作之余,龙丹妮会去泡泡吧。如今与昔年不同,创业以后,龙丹妮基本是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她喜欢做菜,做的过程,忘记一切。一桌子菜,未必吃得完,但就是喜欢。今年,北京有一天下雪,她跑到超市买了个炉子,窗户全打开,炉子挪到窗口,肉放到炉子上烤,然后迎着风,喝杯威士忌,喝壶茶,就觉得人生很满足。“反正是自己找乐,还能有啥。”

《毛雪汪》里,龙丹妮显示了自己的手艺,她比所有艺人都会做饭。她用红薯和冰激凌做的甜品,招来许多人效仿。马昊在家制作的时候,膨胀的红薯把烤箱都炸了。马昊认为这只是过去一年经历的小小挫折。

“我跟你讲讲我的至暗时刻。”马昊准备开始细数过去的不易。

“她说话有点夸张。”龙丹妮说。

2021年,作为哇唧制作的负责人,马昊做完了《明日创作计划》。这是《明日之子》第五季,大家感到了危机——后面还有没有产能,能不能做出新的IP?马昊觉得这些年很努力地做事,“命都搭上了”,但是没得到什么理解,质疑声倒是挺多。

R1SE(《创造营2019》出道组合)的告别团综,最后一站是在新疆阿克苏爬雪山。马昊坐了四五个小时飞机,然后开车去往雪山脚下的营地。路上,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外请团队撂挑子了。上山只能骑马,“马匹有限,很多人上不来。”

“敢问路在何方?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听着马昊说话,龙丹妮哼起了电视剧《西游记》里的曲子。

▲R1SE告别团综在新疆阿克苏雪山录制,马昊及录制团队骑马上山 图/受访者提供

“当地领导看我像个Leader的样子,就跟我说,我警告你们啊,今天下午4点之前不拍完,不下山是极度危险的。问题是,那时候已经1点钟了,还没开始拍。我通过微信跟她(龙丹妮)探讨,她用了让我很不舒适的语气,十万个为什么。”马昊说,“我一边骑马,一边回她的微信,回着回着,没有信号了,我好开心啊,不用再回她了。那一刻,我觉得天有绝人之路,每条路都绝了。”

所有人最后安全下山。回到酒店后,马昊想了“一万字的微信”,写到凌晨3点,说她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发给龙丹妮。“当时兵荒马乱的时候,我还是挺生气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后来冷静下来,我想想,我们都是很专业的人,都是为了解决问题。”

龙丹妮大笑,“核心是——我们是很专业的人。”

龙丹妮跟马昊探讨过“闺蜜”的问题。“有一天,马昊问我,我是不是你的闺蜜?我说,不是。她脸都黑了。但我告诉她,我没有闺蜜。我跟马昊说,你是我的战友。战友的情谊,比闺蜜更伟大。战友更是攻无不破的一个东西。不知她接不接受。”

“接受吗?”龙丹妮扭头问马昊。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会把她当成我的闺蜜,有什么事都会跟她分享,她的事情大部分我也知道,我是觉得,闺蜜跟战友不矛盾不冲突。但我发现,有的人只能做闺蜜,做不了战友。我跟有的人,既是闺蜜又是战友,这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我也接受她的观点。”马昊说。

“在我的事业里战友是很重要的,再差,我们能并肩作战,好的坏的都要承担。可能每个人的需求不一样。马昊有很多闺蜜,我是没有闺蜜的。”龙丹妮说。

马昊说,“我跟她的连接是并肩作战,我跟我的闺蜜是另外一种连接。”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觉得没有问题。”

“能不能成为偶像,不是我们说了算”

哇唧唧哇的年会上,我坐在毛不易旁边桌。他穿着毛衣,戴着标志性的眼镜。年会进行到某个时刻,现场响起《无名的人》前奏。他抬起头,嘴角翘了起来,侧身看着大屏幕,视频播放的是过去一年公司成员的工作和生活瞬间。做这个视频是龙丹妮的主意。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过一个短视频,《无名的人》配的画面是底层的劳动者,这打动了她——

我是这路上 没名字的人

我没有新闻 没有人评论

要拼尽所有 换得普通的剧本

曲折辗转 不过谋生

……

这首歌是电影《雄狮少年》的片尾曲,很多人看完片子后,把这首歌分享到了朋友圈。此刻,在古北水镇这家酒店的大厅里,龙丹妮站起来,征求艺人和员工们的意见,她想把这个版本的《无名的人》视频分享到朋友圈。

正如毛不易的许多作品一样,这也是一首能唤起人们复杂情绪的歌。当歌声和微微的酒精、过热的暖气一起混杂涌动时,成为了某种催泪剂。这首歌打动了很多人。我在电影院看《雄狮少年》时,前排有人抹眼泪。毛不易如同从龙丹妮过去二十多年的文娱生涯里走出的那些艺人,与众不同,出乎意料,又让人信服。

“这就是毛不易的定位。我们才会选这样的歌。他永远是城市里平凡的人,他的歌不是很谄媚,又不是那么哀怨,有小小的励志,又有小小的彷徨,他以特别冷静和客观的眼睛来看世界。他的成功主要靠他自己。没有这个人啥都没有。我们是帮他去做这些事情。”龙丹妮不断起身,向员工们敬酒和接受敬酒。

▲歌手毛不易 图/受访者提供

毛不易那一桌,大多是《明日创作计划》出来的人。当他们上台表演时,黄威,哇唧唧哇另一位副总,对龙丹妮说,你看,他们的眼神还不定。这是最新一季出来的“明日之子”,面对“大庭广众”这件事,他们还需要熟悉。硬糖少女303(《创造营2020》出道组合)上台时,黄威就说,你看,她们跟两年前不一样了,变得稳多了。作为两年的限定团,硬糖少女303在今年7月毕业。我采访过的INTO1(《创造营2021》出道组合)成员赞多和刘彰就坐在我身后。赞多身穿绣着虎头的毛衣,迎接新年的到来。几个月后,INTO1成团一周年,成员伯远在朋友圈发了自己在《创造营2021》练习的视频。他曾是无名的人,上大学时,坐火车去参加比赛都得借钱。现在,他的巨大肖像会出现在大厦的外墙上。

“伯远没怎么变。”在北京一家咖啡馆门前的草地上,《创造营2021》的总编剧陈一个说起过去。她在海花岛上,和这些学员们待了五个月。她经常因为长得像龙丹妮而被调侃。陈一个在好多年前就见过龙丹妮,她曾是《快乐男声》的实习生。她印象最深的是,龙丹妮穿着一双夹板(人字拖)就来了。她评价龙丹妮时用了一个词——锐。作为90后和湖南常德人,她看着湖南台的节目长大,并成为其中一员。如今,她也来到了北京。

在海花岛,我看到那些年轻人对于成团的渴望,时代的列车呼啸而来,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赶上车,除了利路修。

“我很好奇,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是偶像?”我问龙丹妮。

“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别人的电影发布会。有个小男生在现场回答问题,说希望以后做偶像。我听到之后,头都大了。”龙丹妮说,“偶像是一个职业吗?搞错了。我不认为我们公司的艺人都是偶像,我从来不说我们是偶像公司。偶像不是一个职业。许多人对偶像都有误解,把偶像的定义窄化了,认为偶像是打投的唱歌跳舞的小哥哥小姐姐,这是不对的。偶像是能用精神引领别人的人。能不能成为偶像,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是别人的选择。我觉得所有行业都可以诞生偶像,而且应该诞生偶像。我们以前叫榜样,其实就是偶像。”

昨日、今日和明日

龙丹妮家里养着两条狗。一条是秋田犬,另一条不是秋田犬。她原本只有一条秋田犬,带着出门遛弯,见着一条流浪狗,两条狗合得来,分不开,就带了回来。秋田犬是李宇春送的。

李宇春跟龙丹妮保持着很好的关系,隔三差五就在龙丹妮家吃饭喝酒。

“李宇春这一批艺人是许多人的记忆,很多人都记得2005年的夏天。”

“对啊,李宇春都是老艺人了,都是时代的眼泪了。她很幸运,不是她选择了这个时代,是时代选择了她。”

前段时间,李宇春的团队跟龙丹妮说,你们公司的毛不易特别好。“其实毛不易跟她当年有相似之处,不同的人而已,定位不一样。毛不易是靠创作出来的。我跟毛毛说,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就是创作。这是基底,这个保你一辈子都能吃音乐这碗饭。”

▲《明日之子第四季》 录制现场小黑板 图/受访者提供

毛不易是《明日之子》第一季冠军。蒋先贵是《明日之子》最近一季冠军。两人也有相似之处。毛不易比较客观冷静,朴实,唱歌娓娓道来。小镇青年蒋先贵,作品表现出贫瘠之地的高贵,但偏小众一点。“他(蒋先贵)来到北京之后,很多东西会不断更新的,我喜欢他身上的那种气质,在这一代年轻人身上很难看到,他的表达很像艺术家,不像流行歌手。”龙丹妮说。

“你做公司追求的是什么?”我问龙丹妮。

“我们的目标是追求卓越。卓越其实不是优秀,卓越是反优秀的。”

“怎么理解‘反优秀’?”

“我觉得卓越是叛逆和创新。任何爆款,都不是你认为的爆款。爆款都是黑马,因为黑马是反其道而行之,创造了一种新的东西。优秀其实是常规动作,八九十分是优秀。超过一百分,就一定不是常规动作了,一定是颠覆了某种东西,跳出常人的眼光和惯性思维,才能卓越。我们公司五周年的口号是‘哇洞大开’,一定要尊重所有人的想法,一定要用新的逻辑去看新的问题,否则做不出特别好的东西。所有的爆款,都不在已有的逻辑里。不要指望谁一定是爆款,心态要摆正,这有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追求卓越不是追求钱,是追求状态,人要永远在创新的状态里。”

马昊说到过信念感。信念感就是相信“毛不易”们和“蒋先贵”们,相信这些“普通”孩子们所内蕴的力量,跟着他们走下去,直到被人看见为止。

在哇唧唧哇的办公区,有两个巨大的英文单词——Ugly Power,对应的中文是:怪趣有力。“这跟我们追求卓越是一个逻辑,只是用各种人话告诉大家。怪,代表创新;趣,代表好玩;有力,是一定要有价值,不能是轻佻的、没有力量的东西。我们希望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思考,而不是别人都做过的思考。”

《创造营2021》成团夜,海花岛上,节目结束的时候,成团的学员和没成团的学员都在舞台上留影,周围有水池,具象的波光粼粼,抽象的椰林树影,既喧嚣又平静。

我和周逵戴着黑色口罩,站在台下。我们受邀到现场观看总决赛。2003年,“非典”时期,周逵正在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语系读书,何炅是他的老师。如今,周逵是传媒学者,何炅是台上总决赛的主持人。

“选秀就是瞬间爆发的媒介事件,综艺节目本质上不是节目,是一起社会参与的媒介事件,节目中的人,参与了一种自我态度的展演。”周逵用学者的语言解析。

观众挥舞着荧光棒,学员们合唱《起风了》,深情而动人。但是,大家没想到,风暴正在酝酿。此刻,海花岛巨大的录影棚仍然灯火通明。龙丹妮正好从我面前走过,她的周围是熙攘的人群。

几个月后,在龙丹妮的办公室,我问她,“INTO1成团的那个夜晚,你想的是什么?”

“想的东西太复杂了,怎么办啊,明天的舆情,海外怎么看,这些孩子怎么想,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对我来说,就是干活。”龙丹妮说,“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做过火箭少女101(《创造101》出道组合),做过R1SE,做过硬糖少女303,我们已经有了方法论。在国内,我们在这方面算得上经验和教训最丰富的了。”

做火《箭少女101》的时候,哇唧唧哇经历了一道大坎。“中国娱乐史上,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地做11人的限定大团。11个人来自不同的公司,11个孩子背后11个不同的老板,11种不同的文化,11个粉丝团,我们还要跟平台合作,我的天哪,等于说同一个项目,我们要跟至少三十多个不同的人沟通。但好在我们熬过来了,还一直在成长。”

去年5月,以整治“饭圈”乱象为重点的清朗行动开始了。

“清朗行动能让一件事情回到基本逻辑,让大家看到一件事情本来的面貌是什么。我觉得之前的一些事情已经变形了,当这些事情过于极致化,就会出问题。在清朗行动之前,我们已经主动说‘今年要变’这件事情了。”龙丹妮说,“不光是我们,不光是文娱,在一个新的智能时代,人类面临着新技术产生的新文化,我们怎么去制定标准,建立秩序,怎么生存?这是我们要面对的问题。”

“各行各业都在追求流量,流量变成了重要的衡量尺度,你怎么认识流量?”

“在互联网领域,流量是能量汇聚的衡量标准,这是不可避免的,又非常重要。全世界都在使用流量。走进奢侈品店,发现都在跟潮牌结合。全世界都在放下身段,我们并不需要去避讳这件事情。有的客户选合作艺人的时候,看数据,是因为这个艺人能够带来跟身价相匹配的商机,这是无可厚非的。互联网可能有反噬的力量,但这是一个过程,人类总是会自我反思的。而且互联网带给我们的便利和信息的量级是过去不能比拟和想象的。人类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世界能够自愈和纠偏。我们要坚持自己的目标,勇于学习,不要变成老朽,永远保持精进的态度。我们目前在互联网平台上做内容,就必须学会用当下大家听得懂的语言,看得懂的技术,去表达我们的东西。任何时代都是这样,不能说大家都在坐飞机了,你还在坐马车,别人花两个小时来开会,你两个月才来,那就差得远了。”

在哇唧唧哇的年会上,龙丹妮的演讲进入尾声。令我有些惊讶的是,最后一部分,她讲的是人类未来的可能性。“现在全世界是两大梦想,一个是飞向太空,一个是虚拟技术带来的新局面。”龙丹妮说,“没有其他故事能给予这么多希望和遐想了。这是历史的车轮,已经在你眼前了。”

龙丹妮从业二十多年,这是电视业发展到高潮和开始失落的二十多年。她把三十年视为一个技术的更替年限。80年代初,电视改变了文娱生态。从音乐来说,MTV的出现改变了世界音乐的生态,音乐从听的音乐变成了看的音乐,这是巨大的变化。迈克尔·杰克逊的出现,让音乐从摇滚音乐的时代进入了节奏音乐的时代。技术会带动思潮和生态的变化。接下来,就是苹果改变了音乐产业的秩序,互联网时代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五年前,腾讯让龙丹妮做了一个演讲,叫《洞见与遇见》。龙丹妮发问,谁会是下一个MTV?“一定是颠覆上一个时代的产品,但一定不是现在的这些产品。元宇宙可能是一个新的激发点。我做电视做了二十几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没落了?内容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我们好好做内容,还是OK的。我出来创业的时候,别人说,龙总,你出来创业晚了。我觉得早未必是好事,出来早,可能没机会做这件事。任何时候,没有早晚,没有风口,就自己干。”

对于“为什么要一直做下去?”的问题,龙丹妮在和朋友交流时,朋友说,“一切都是为了坚持热爱,面对当下万难的种种,越困难越需要温暖的本质。”

驾驶我的车

小餐馆里,龙丹妮问服务员要小黑板。“小黑板上的菜是菜单上没有的,会更新鲜。”如同做很多事情,龙丹妮对点菜这件事很自信。

“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驾驶我的车》,讲人与人的连接,太深刻了。”马昊一边吃菜一边说。这是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前两天的晚上。

“好看,好看。”龙丹妮说,“这几年为数不多的好片子,我特别喜欢。这个导演的上一部电影是《偶然与想象》,同样拍得好。”

“大家推荐一下电影吧,快快快,没有东西可看了,坐在家里发慌。”龙丹妮说。

大家说到了最新一部蝙蝠侠电影。马昊喜欢里面的男主角。龙丹妮不喜欢。“太商业了。”

“你做的不是商业么?”我问龙丹妮。

“是啊,我做的是商业,可是我不希望更商业的东西来指导我。好莱坞的很多东西我看的很少,大多数是形成多年的套路,我们真的要自己创造新的东西。”

“想过做电影吗?”

“想,我特别想,但我觉得自己没这个能力,我觉得我想拍的片子会卖不出去,还是算了。”

整个夜晚,聊天在电影和书之间来回切换。龙丹妮说到了维特根斯坦、贡布里希、布罗茨基、伯格、傅斯年、李泽厚、陈嘉映、范景中、黄灿然……她看他们的书。“这都是我40岁之后读的书,我40岁之前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啊。”

“你一直说40岁以后,龙丹妮成为了另一个龙丹妮,是什么原因?”

“我35岁去天娱,很忙,每天各种社交应酬,见这个见那个。几年之后,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前三十多年特别傻,曾经做过的斗志昂扬的事情毫无意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就是荷尔蒙跑完了,以前是随它发挥,出来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虽然在别人眼里创造了很多成绩,但我觉得没有用,我应该有自我认知,这才是独立人格。很多人的成功是在原生教育下的成功,是家人和老师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不是自我认知的成功。我开始跟艺术家们聊天,他们推荐一些书给我看。我开始疯狂读书,比我以前读的书都多。我还开始写日记,我只写自己的不好。太多问题可写了,写完反而觉得自己强大了。以前也觉得自己强大,但发现那些强大是纸老虎,是虚假的强大,现在是精神上的强大。我还在做以前的事情,还是很爱喝酒很爱玩,但我的出发点不一样了,跟以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大家又说到了《驾驶我的车》,说到“自我”。“看完之后,觉得男主角有点偏执,从来没有理解过他的太太。”马昊说。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终只有自己。不管多近的关系,其实都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即便你在热恋中,突然有个瞬间,你会发现,其实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觉得这就是人生。”龙丹妮说。

“这特别真实。”马昊说。

“把你的思考放到节目里去。”龙丹妮说。

“龙总出来了。”哇唧唧哇的员工说。在吃了两个小时的饭之后,龙丹妮在此刻成为了龙总。

“所以我不能再单纯地做节目了,我思考的东西不能合二为一。前面二十年我都在做节目,我不需要再重复这件事了,无非是技术变了。我觉得做公司挺有意思的,对我是个挑战。”龙丹妮有些感叹,“我从创业开始,就彻底选择做这一件事了,要不就不干了,就是把中国的年轻文化摸透。对我们来说,‘走向世界’这件事,必须蓄势待发。当然,可能一百年都还没走出去,但是我们垫了一脚,这一脚是有用的,下一代就能从这一脚往上跳。我们好不容易把这个产业做到这个位置,不能放弃了。这就是我能对这个世界做的事。”

夜深了,寒意在上升。电影的话题从《驾驶我的车》到了《雪国列车》。“《雪国列车》很残忍,但有一节车厢,种满植物,还记得吗?人类还是向往美好的。植物车厢里的配乐是什么?”桌上又安静下来。“这一段影片的配乐是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古尔德对这首曲子有两个版本的演绎,一个是1955年出的,另一个是1981年的版本。这两个版本的唱片,我都收藏了比较来听。”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过格伦·古尔德拍摄于1955年和1981年的照片,他都在弹钢琴。书的作者写道:“古尔德虽已不再是1955年那个瘦削的钢琴家了,他的头顶渐秃,鼻梁上架着眼镜,然而,这时的他却弹奏出了一生中最深沉、最欢乐的巴赫。新版《哥德堡变奏曲》里的音乐律动,似气吞一切,又似暗流涌动。”他认为古尔德的演奏诠释了尼采对艺术的观点——“那种女巫疗伤的本领。”尼采如此形容这种本领:“只有她才能把(我们)厌恶的情绪转化为想象力,因为有了想象力,生活才能继续。一边是崇高的精神,借艺术之手驱赶恐惧;另一边是喜剧的精神,仗艺术之力拯救我们于荒诞的沉闷中。”

从1996年初入职场的龙丹妮,到眼前2022年的龙丹妮,26年过去了。这已经是两个版本的龙丹妮。

正说着《哥德堡变奏曲》,服务员推门进来,“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

凌晨1点多,餐馆门口,龙丹妮在等大家上车。这间隙,她又说起了作家卡佛。“大部分人喜欢逃避现实。我比较喜欢卡佛,因为他真实地面对生活。”

车停在门口有一阵了,“好了,走了走了,拜拜。”龙丹妮上车,挥手,她的车驶入夜色之中。

在初春微寒的北京街头,我试图从脑海寻找符合龙丹妮说的卡佛,搜索一番,想到了卡佛的《晚来断章》(Late Fragment)——

既然这样,你这一生中得到

你想要的了吗?

我得到了。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称呼自己挚爱,去感受自己

被这个世界所深爱。

 

本文转自于  时代人物周刊

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才汇云网”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0条评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