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商人出瑞丽|显影精选

翡翠商人出瑞丽|显影精选

 

 

他们是珠宝翡翠界的狂野派,离开故土后,在新的市场遭遇水土不服

 

2021年8月25日,广东四会天光墟,一名带东北口音的男子正在视频直播卖货。这里是四会最热闹的翡翠市场之一,上世纪90年代,本地翡翠加工者露天摆卖,逐渐才形成墟市。原来光顾天光墟的,多是从州来的商人,后来才吸引其他城市的玉石爱好者和卖家。晚上商家摆卖玉石毛料(未经打磨的玉石工艺品)时,市场最为热闹。

 

  [最新动态:1月8日,新冠病毒感染正式实施“乙类乙管”政策,各口岸宣布正式恢复人员通关。但人员、货物均只是有限度的复苏,瑞丽口岸人员、货物尚无法通行。由于毗邻缅甸,除了边境贸易,玉石产业是瑞丽的支柱产业之一,过去近三年间的疫情管控让瑞丽的玉石产业受重创,大量商人离开。]

  瑞丽,中国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与缅甸接壤。2021年6月起,大量滞留缅甸的中国电信诈骗人员经瑞丽的口岸回国,有数据显示,其中约20%为新冠肺炎感染者。瑞丽的边境线近170公里,为防缅甸疫情扩散至国内,当地政府在边境线上架起了一道铁丝网,但这挡不住打地道的偷渡者。2020年年初至今,瑞丽城区封闭了不下5次,几乎每个瑞丽人都做了数十次核酸检测。

 

2020年4月30日,晚8点半,云南瑞丽姐告玉城直播基地人流如织。据常年在该市场上的人们介绍,疫情前这里更热闹。

2020年4月26日,晚9点,瑞丽市姐告玉城直播基地,缅甸商人带着各自不同品级的玉石,围着一名主播等待推荐。

 

  受疫情影响,瑞丽2020年财政总收入同比下降超过20%,作为支柱性产业的珠宝翡翠业更是遭遇打击。一些生活在瑞丽的翡翠商人们,带着价值不菲的珠宝、挂件、毛料、原石,把它们锁进保险箱、装进车,离开了。

 

去留

 

  疫情以来,40岁的翡翠商人大鹏经历了四次“封城”。每次“封城”,身边都有做翡翠的同行离开。

  大鹏是四川人,算“宝二代”,他的父亲1994年起在瑞丽做翡翠。一开始,翡翠只是一个养家糊口的行业,2000年前后,市场被激活,经过几轮爆发式增长,成了可以一夜暴富的行当。行情好的时候,瑞丽一间普通店铺一年租金40万元以上。

 

2020年4月28日,夜11点半,瑞丽市姐告玉城直播基地,一名中国商人在直播卖货。

2020年4月29日,瑞丽市姐告玉城直播基地,缅甸商人们在向一名刚来试水走播的中国姑娘推荐自己的商品。

 

2021年9月4日,广东佛山平洲玉器街,老赵抓起一把平价手镯,准备买回去在直播间抽奖吸粉。

 

  世界上90%以上的翡翠产自缅甸。为了寻找好的货源,大鹏常在缅甸游走,到过不少矿场。据他估计,一卡车装载二三十吨石头,大概能出产翡翠4—8公斤。大的矿场一天可以出2000卡车次,一天能产8吨左右的翡翠材料,经过筛选可能留下10%,也就是一吨左右。

  在缅甸,翡翠是国有资源,由矿主承包,不允许老百姓私自开挖。但缅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白天矿主挖,晚上老百姓挖。挖矿的人统称为“也木西”,一个矿场往往会有几千个也木西在河道洗石头,他们捡到一个石头是0.5元,大一点的算1元。矿场上对也木西的管理非常严格,进出搜身,但还是防不住有人偷矿,毕竟品质好的一小块玉石就能值上千万元。

 

2021年9月2日,广东佛山平洲玉器街,买家在灯光下细细端详一片昂贵的翡翠原料。这边的市场主营翡翠手镯,专业度和资金门槛比四会更高一些。

 

  离开瑞丽的翡翠商们大多到了广东。揭阳高端、平洲手镯、四会挂件,各自有主打的货品门类。大鹏2016年创办了自己的玉石传媒公司,加起来有几十上百号人,迁移不易,再加上商业关系、人脉圈子都在瑞丽,他本不想离开。但翡翠经营的一个基本原则是角逐货源。缅甸疫情严重,边境封闭,原石无法进入,瑞丽的毛料市场都停了。快递也不得承接珠宝翡翠寄递业务,这成了压倒翡翠商人们的最后一根稻草。8月,大鹏不得不迁移到了佛山平洲。

  也有人选择留下。61岁的邝山是瑞丽市宝玉石协会秘书长,他至今仍在瑞丽,见证了疫情对当地的影响。他说,瑞丽的姐告处于中缅接壤地带,疫情之前,往那去是条非常成熟的旅游线路,还有一条完整的赌石、切盘、加工、成品、售卖玉石交易产业链条。如今都不一样了。

 

直播

 

  大概从2016年开始,瑞丽的翡翠商人把直播玩得风生水起。在直播间,主播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口气直播8小时,拍桌子、瞪眼睛、吐脏字,能用上的都用上了。“瑞丽人把营造气氛当成首位。”邝山说,这是瑞丽翡翠直播的特色。有数据统计,瑞丽珠宝翡翠直播行业2019年交易额超百亿元。

 

2021年8月27日,广东四会一个玉器市场里,卖家争相把手上的翡翠递给主播叫卖。粉丝越多的主播,摊位前围着的人越多。

 

  来瑞丽直播的人大多是小白,并不真正了解珠宝翡翠,他们没有专业上的束手束脚。一部手机、一个挎包,在各个市场、档口之间游走,这些人被叫作“走播”。初期,走播这种新颖的方式很受欢迎,不乏大赚一笔的传奇人物。但后来,涌入的人越来越多,直播间和直播基地相继建立,实力弱小的走播一茬接一茬倒下,行业逐渐从小、散、乱向寡头过渡。大家挤破脑袋抢排头,流量竞争激烈,直播一开就是一整天。

左图:2020年4月28日,晚11点,姐告玉城直播基地,一名男子在直播的手机镜头后休息。为了快速增加人气,一些主播经常昼夜不停连轴转。右图:2021年9月2日,正在直播间里卖货的女主播。公司搬到广东后,为了快速抢占市场,大鹏安排主播们三班倒,保证一天24小时都有人在直播间带货。

 

  云南陇川人小李2016年到瑞丽做翡翠直播。他说,货品本身不会说话,靠专业知识更吸引不了眼球。小李介绍,瑞丽不少做翡翠直播的会请缅甸人来演,假装在江边偷渡被抓,一群人围着“偷渡者”打一顿,接着从他身上搜出原石来,在直播间卖。他们还请缅甸人卖翡翠,中国买主来砍价,从18万元砍到18元。夸张的“砍老缅”视频,成功吸引了大量原来不消费翡翠的看客,珠宝类视频直播一度成为平台顶流。

 

2021年8月28日,广东四会天光墟,为了吸引更多观众,一名主播在线直播自己用数万元现金与档主交易。

 

  围绕着翡翠直播,主播培训机构、短视频创作团队多了起来,瑞丽仿佛成了个影视城。短短几年间,瑞丽的翡翠行业完成了互联网转型。上一代还是门店,到了大鹏这一代,子承父业,变成了互联网公司。直播商业模式同时还拉动了本地餐饮、配套包装盒、手电筒、旅游等产业的发展。邝山估计,近几年,在瑞丽的翡翠从业者,从几万人的体量增至十万多人。但直播的“瑞丽模式”也有问题,这种疯狂的销售模式背后,带来的是很高的退货率。

  直播间的运维成本也不比门店低。一个门店,只需要几个工人,而一个直播账号往往需要一个团队运营。另外,直播的基因还决定了“客人是你的也不是你的”,走了就很难回来,引流成本大。大鹏估算,直播间单个获客成本平均超过2000元。疫情反复,瑞丽当地做翡翠直播的差不多都走光了,剩下一些人照看店铺和石料。一个直播账号看着有几十万粉丝,“哗”一停播,不到半个月,粉丝活跃度便降至冰点。

 

水土不服

 

  马生科是江苏连云港人,他原先在当地质监局工作,一次瑞丽旅行后,他迷上赌石,感觉找到了一生的事业。2020年,他辞了工作,到瑞丽去。他花3万元买石头,小白出手,自然是有去无回,权当交了学费。马生科不肯放弃,一边钻研理论书籍,一边给大鹏的公司卖货。他说,公司宿舍里,有不少像他这样,因爱好入行,边做边学的人。

 

2021年8月27日,广东四会,马生科在玉器城里帮朋友看摊,他8月才从瑞丽来到四会,第一次摆摊就被偷走了两块料子。初来乍到,这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让他更加怀念在瑞丽的时光。

 

  2021年,马生科把妻儿送回老家,独自到了广东四会。天光墟是四会最热闹的市场,这里一个档口每天分三批人出摊卖货。白天以成品为主,晚上是毛料。翡翠可以简单分为两个市场:成品和毛料。80%的商家都是做成品,做毛料的少,赌性大,当地人用“一刀富,一刀穷,一刀披麻布”形容赌石的极不确定性。通常顶级货色藏于水下,市面上能见到的翡翠都是中等以下。翡翠没有一个固定的价格标准,讲究漫天要价,行家称为“流动议价”。一块翡翠,上家的出价、被谁使用过、雕刻出自哪位大师之手、被什么机构收藏过,甚至附着的一些迷信故事,都可以作为议价的资本。

  马生科摆摊第一天,出师不利,遇了小偷,一个女人在他摊位旁蹲下,放了一张纸巾,假装看货,不一会儿,女人把石头塞进纸巾里偷偷拿走。他把监控视频发到网上,女人主动联系他,说他诽谤,还让老公在市场堵他。

  马生科觉得四会的专业度太高,不如瑞丽好玩。瑞丽新手多,即便成色不大好的石头,最后总可以用不错的价格出手。四会不行,他们对石头的定价有一套相对固定的标准,不会漫天要价,买卖比较理性。

 

2021年8月26日,来到广东后,马生科暂住在大鹏公司的宿舍里,他虽然不是正式员工,但偶尔也帮他们摆摊卖货。在瑞丽时,大鹏的公司里收留了不少像马生科一样,边买卖边学习的新手。

 

  赵哥做翡翠几十年,是大鹏公司的买手。赵哥相信自己的眼光,一块翡翠,他摸几下便能准确估摸出厚度几何。平洲主打手镯,市场很大,有几十上百个档口。档口的人并非货主,一个档口的货可能来自几十个不同的货主,档主每卖出一个便可以从中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9月的一天,赵哥看中了一只手镯毛料,对方开价3.5万元。赵哥再仔细看了几眼,询问能否降价。对方说那只能你跟货主沟通,赵哥不再讲价,直接转账买了下来。“货色算好么,就凭这肉眼看几下,值这个价吗?”赵哥淡淡地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很快,又有人拎了一串手镯到档口补货。

  招工难、租金贵、成本高,到了广东,瑞丽出来的很多翡翠商人水土不服。直播的场景变了,没有了“老缅”助兴,热度直线下降。平洲并不十分欢迎这些充满野性的外来者,他们对直播的接受度也低。“身边同行倒闭的很多,我们只能算苟且。”大鹏说。

  现在让大鹏苦恼的是,如何把直播的瑞丽特色继续做下去。他想尽办法,给赵哥营造人设。赵哥虽有几十年经验,在网上却无人问津。大鹏想搞个反差角色,在赵哥身边放个啥都不懂的小白,或者安排一个呆萌的美女做搭档。可惜赵哥是个老实人,有一说一,学不会哗众取宠。

2021年8月26日,百无聊赖的马生科把玩着自己的翡翠原石。离开瑞丽,他惟一的行李便是这堆宝贝。到四会后,他把原石堆放在床上,一有时间就要打着灯细细欣赏。

 

  马生科怀念瑞丽的市场。那里真的热闹,做直播的、议价的、“砍老缅”的、新手老手,各色人等。相比起来,四会安静许多,大家闷头看货。他更喜欢瑞丽的江湖气息。

  大鹏时常在心里盘算何日能回瑞丽。邝山乐观估计,复工复产的那一天迟早会来,只要平台有流量倾斜,给供货商充分的优惠条件,瑞丽还有希望。“关键是让第一批回归的人赚到钱,迅速扶持几个黑马起来。”邝山说,“未来,还会有一大批想冒险、敢于赌一把的人聚集到瑞丽。瑞丽是独一无二的。”

 

本文转自于   财新网

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才汇云网”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0条评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