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12月结业时,他们家的情况已经明显转好。之前,夫妻俩为了控制孩子玩电子产品,什么招都使了,没收、断网、拉电闸……都没用。在工作坊学习后,夫妻俩达成了共识,不再对孩子实行“高度控制”。他们心平气和地跟孩子说,你现在初中了,已经有管理自己的能力了,然后就把电子产品的使用权完全交还给孩子。
结果第一天,孩子打了一通宵的游戏。第二天早上接着打。到第二天晚上,打不动了。当他觉得打游戏无非就这样,便开始慢慢地去平衡游戏和作业。你说第一天那个通宵,有多少爸妈能熬得住啊,很多爸妈可能第一个晚上就冲进去了。这样的结果就是把孩子对你的信任一下子抹杀了。孩子会觉得家长就是说一套做一套,几次实践下来就不信任家长了。当你越禁止一件事,对孩子的诱惑越大;而一旦他获得了完全的自主,他玩好了,反而这种吸引力会减弱。
工作坊里还有三位妈妈分享了类似的经历。因为“阳了”没劲管孩子,她们有两三天就完全躺在床上休息。结果,这几天孩子的表现反而很好,上网课也不用催了,也不磨蹭了。她们都很惊讶。我也跟她们说,上了这么多节课,一直跟大家说要学会放手,大家都犹犹豫豫,反倒是病毒把自己打倒了,不得不放手了,才看到了孩子的转变。
南方人物周刊:您上述分享的都是初中的案例。是不是对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方法也不同?
陈瑜:对。对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学习习惯的建立比较重要。家长可以和孩子一起讨论什么样的时间安排既能让他们高效完成作业,又能让他们比较舒服地满足玩乐需求。有些低年级的孩子做作业很拖拉,是因为家长会给他们布置额外的作业。他们会觉得学校的作业做完后,后面也没什么好事等着我,就会磨蹭。如果作业做完后的时间可以让孩子自由安排,那情况很可能就不一样了。
对高年级的孩子,他们已经知道学习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家长还在事无巨细地盯着,就容易产生很大的矛盾。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家长主要抓的应该是睡觉时间。比如晚上10点睡觉,9点半要去洗澡。只要抓好这个时间点,学习时间他们可以自己安排。但这一点,很多家长是做不到的,一看孩子七八点了还没打开书包,就急得不行。其实制定计划后,孩子也是需要摸索的。你可以给他一个星期的试错期,千万不要他第一天没做到,你就急于纠正。可以等到一周结束后,大人和孩子一起复盘,看如何进一步优化。这样一来,孩子就会相信家长是真的信任他们自己来管理时间,孩子的主人翁意识就会建立起来。
南方人物周刊:您说过,孩子的问题很多时候是大人的问题。然而,大人的问题也是大环境的某种投射。当大人自己无法消化大环境的压力,这种压力就会被转移到孩子身上。
陈瑜:是的。其实今天的家长,大家生活都不易。一方面,外部经济形势不好,影响就业市场,很多名校毕业的学生也找不到工作。这种外部压力当然会让家长焦虑,他们会觉得孩子要成绩好,要能跻身名校,未来才有保障。另一方面,我们这一代家长,很多人自己也背负着原生家庭带来的心理问题,且得不到疏解。
我们在做青少年心理问题的咨询时,首先会了解孩子目前的情况,接着会分析亲子关系出了什么问题,随后我们也会去了解家长个人的成长问题,看看家长有没有原生家庭带来的认知偏差,或者有情绪管理的问题。
很多家长可能他们自己的原生家庭就有一对非常焦虑的父母,给他们留下了一些灰色的印记,或者他们自己也生活在某种负面情绪中,进而导致他们在做父母的过程中行为变形。所以,我们关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其实是在做家庭治疗。这是一个不容易的课题。
▲图/视觉中国
面对短期无法改变的大环境,
父母应给孩子托底
南方人物周刊:一头是不快乐的孩子,一头是焦虑无助的家长。教育涉及的面向太广,机构也有自己的能力上限,您会有无力的时候么?
陈瑜:的确。教育只是整个社会的一个环节,是附着在一个宏大的政治经济背景之下的。包括当前的教育选拔体系、制度安排,很多东西并非一个心理机构有能力解决的。可即便我们面临着很多短期无力改变的东西,作为个体的家庭,作为孩子的父母,你总要给孩子托底吧?如果家长再不去保护孩子,谁来保护他们?家长要清醒,不要把孩子生拽到这个大机器里,去背负这种碾压。家庭应该是孩子的港湾,至少在这个港湾,你能还孩子风平浪静。如果你放任港湾里波涛汹涌,孩子这艘小船要如何开出去?
我们也应该看到,有很多家庭教育环境良好的孩子,他们照样有非常强大的自我认知,有能力去应对各种挑战。所以,这其实考验的是家长,你是最了解自己孩子的人,家长的改变是很有价值的。
南方人物周刊:最近,有哪个案例对您触动比较大?
陈瑜:2022年上海封控期内,我采访过一个男孩。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离开自己的家。封控期内,他一直和父母同处一室。因为关系恶劣,为了减少和父母见面的次数,这个男孩一整天都不喝水,这样就不用出房门上厕所。他跟我是用文字聊的,所有提到父母的地方,他全用的“它”。在他眼里,既然父母从来没把他当作人来看待,那他也一样。
那段时间,他状态很不好,不愿意上网课,也不愿意做作业。唯一的例外是数学,因为他之前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状态也很不好,这位数学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听他倾诉了两个小时。孩子说,这还是第一次有成年人能听他把话说完。后来,他和父母起冲突,离家出走,也是那个老师收留了他。所以他对那位数学老师有很深的感情,他会觉得如果自己不努力学习数学,就对不起那位老师。
所以你看,人和人之间是有情感的。即便这个孩子现在状态很不好,但如果他的生命中能有一个真正懂他的成年人,就会给他力量,他还是能努力把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做好。
南方人物周刊:您是心理咨询与家庭教育专家,也是一位母亲。您遇到过教养难题么?
陈瑜:我儿子两岁左右进入了第一个叛逆期。作为新手妈妈,我突然有很多事情搞不定,只能向一位做幼教的朋友请教。听完我对各种棘手问题的吐槽,她反而恭喜我,“这说明孩子长大了,你原来那套模式已经不适用了,你需要自我更新,才能跟得上孩子的成长。”他的话让我一下子转换了视角。后来,我每次碰到搞不定的事情时,我不再把这些难题当作孩子的问题,我会想,哦,孩子又长大了,然后思考怎么和孩子更好地相处。
▲当遇到教养难题时,家长应思考怎么和孩子更好地相处 图/视觉中国
爱孩子,而不是把他们当作出成绩的机器
南方人物周刊:对于很多经济欠发达地区的父母和孩子,他们可能没有经济条件也没有很好的渠道获得专业的帮助,有没有哪些简明的技巧和底层原则是你可以分享给大家的?
陈瑜:确实,很多欠发达地区,心理医疗资源也相对短缺。我就接触过一些孩子,他们有的会把自己的早饭钱省下来,说要凑到六十几块钱,去药店买一盒“让自己开心起来”的药;有的说自己会去楼下认识的卖药的邻居那里买药。这些都挺危险的,因为精神类药物如果乱吃的话,会对孩子们的身体造成伤害,况且用这种途径获得的药物也难以对症。
此外,这些地区家庭收入也相对较低,很多家庭无法负担给孩子做心理咨询的费用。有一些公益咨询平台,但公益平台不能只是新人练手的平台,也应该真的能给家庭提供一些专业帮助。因为如果孩子前几次做咨询的感受不好,他们很可能就会对专业支持丧失信心,觉得咨询师就是这么回事。当然,这背后也有我国专业青少年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等数量、质量不足,服务供需失衡的难题。
当这些外部的结构性问题一时难以解决时,家长只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最底层的原则很简单,就是爱孩子,把孩子当作人来爱,而不是把他们当作机器,把自己当成教导主任,逼着孩子出成绩。爱能给孩子很强的安全感,有利于孩子建立强大的自我认知,这样的孩子才有力量去发展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马上就要开学了,您会有哪些呼吁?
陈瑜:2022年9月开学那阵,我接触到的很多孩子休学了。2022年年底,全国很多学校又经历了一轮网课。马上开学了,我呼吁学校不要一上来就考试,因为上网课效果确实是会打折扣的。我建议学校都能给孩子们一个缓冲期,帮助孩子们平稳情绪和心态,告诉孩子们不要着急,慢慢来,我们可以先把上学期的内容巩固一下,再教新的知识。此外,疫情期间,孩子们在社交和娱乐方面十分欠缺。开学后,学校也可以多举办一些文体活动。毕竟学校不只是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