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孩子奢谈梦想 公益机构如何支持乡村教育？

乡村教育需要的不再仅是捐资赠物，更多需要个人能力的帮扶、发展空间的拓展、精神素养的提高等，帮助孩子们成为一个积极探索、全面发展的人

四川凉山，五年级的学生正在上阅读课。近年来，随着教育资源持续投入，在经济欠发达的乡村，校园硬件匮乏的问题有所缓解，但是在教学内容和方式上仍相对落后。图：视觉中国

　　【财新网】张果是一名县镇高中学生，她的一天从早上5：50开始，到晚上11：30回宿舍。每天的午饭和晚饭，她都会跑步去食堂，因为只有30分钟的午饭时间。每天下了晚自习，熄灯前她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和8个室友一起排队洗衣服、洗澡、洗头。只有每周日的下午，她才有两个小时的假期。

　　周假的两个小时里，她最常做的还是跟同学在奶茶店打游戏，她其实也觉得玩手机挺无聊的，但是除了刷抖音、刷番剧或打游戏，她没有什么别的活动可以参加，手机成了唯一的选择。她害怕接近老师，父母在外打工，最常发来的消息是三句：你吃饭了吗？钱还够不够花？要专心学习。

　　在学校里，学生们按成绩被分为普通班、重点班学生，按学科又分为文科、理科、传媒生、体育生……张果是一名普通班的体育生。身边人会对她说：女孩子学体育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在普通班，如果不学体育的话，能有什么出路？这些议论让她也十分困惑。

　　这是北京毅恒挚友大学生志愿服务促进中心（下称“毅恒挚友PEER”）的研究员们2020年-2021年驻扎县中时完成的“县镇中学生画像”调研项目，“（张果）是每所县镇中学3000名学生的一个缩影。”毅恒挚友PEER负责人曹笛说。

　　乡村教育是中国教育的难点问题。近年来，随着教育资源持续投入，在经济欠发达的乡村，校园硬件匮乏的问题有所缓解，但是在教学内容和方式上仍相对落后。人口形势变化、科技发展、产业调整等因素的影响下，乡村学生的教育面临新的挑战。在近日由21世纪教育研究院、北京市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湖南省教育基金会等联合主办的第七届中国教育公益组织双年会的多个分论坛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从业者、教育公益组织等共同讨论乡村教育的新难点及教育公益组织的应对方案。

　　根据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布的《教育公益领域发展研究报告》，全国的教育公益组织中，关注乡村地区的占到半数以上，对比十年前，各组织关注的议题愈发丰富，除了传统的阅读等议题，在美育、乡土教育、生命教育等方面议题都有较大发展。21世纪教育研究院研究总监郭婷婷表示，整体来看公益组织更多地强调发展性教育需求，不再仅仅捐资赠物，或解决弱势群体的经济困难，更多去帮助目标群体建立社会支持系统，成为一个积极探索、全面发展的人。

　　毅恒挚友PEER的研究员们观察到县镇高中生面临四重困境：一切安排以高考备考为中心，挤占了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时间；缺少社会化的学习和知识系统，不会玩，也不关心身边发生的事情；缺少自我表达的空间；评价体系单一，通过成绩被简单标签化，县中无法支持学生多元化的成长需求。

　　陕西纯山教育基金会秘书长廖瑾提到，在千军万马上独木桥的考大学之路上，乡村青少年投入的学习心力和成本是更加巨大的，但是大学毕业后的就业机会和在城市生活的艰难，使得很多乡村大学生陷入了新一代“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的困境中，乡村孩子的家长对于“知识改变命运”的认知逐渐开始松动。“乡村儿童学习的成就动机也已经发生了改变，如何激发乡村孩子的学习动机需要教育界进一步思考。”

　　她还谈到，由于学校的撤并和父母离家工作等，许多乡村儿童缺少家庭教育缺少。在一些地方，乡村学校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实行寄宿制度。这虽然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儿童无人照料的问题，但也增加了儿童对于电子设备的依赖。不仅如此，单调的乡村学校生活、陈旧的教学方法，也导致孩子们学习的热情和学习兴趣下降。如果师生、同学关系不好，孩子们更加难以满足自我认知、情感培育等多方面的成长需要。

　　廖瑾认为，在家庭教育缺失、学校教育失效的状态下，绝大多数的乡村青少年在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离开学校时，连基本的学习习惯都未必建立了，更别说自主学习能力，而这种习惯和能力是应对现代生活工作所必须的。学历、学科素养和学习能力三者都缺乏，必然会影响乡村青年在进入职业发展阶段时缺乏就业竞争力。

　　社会企业领心教育关注到乡村中学生的心智发展，领心教育创始人郭鑫悦介绍，乡村中学生在成长过程中面临情绪、认知等多重困境。快速城镇化下，被留在乡村的孩子见证了一系列的变化，如师资不足、流动率大等，学生容易感到紧张，青春期的孩子也正处于情绪敏感的状态，而父母和老师缺乏情感教育的训练，学生往往难以从身边人得到支持。

　　此外，互联网时代的信息多样和纷杂，学生缺少独立思考训练的机会，很难筛选信息并作出理性的选择，与此同时，应试机制下成年人关注点较为单一集中在学习成绩，而青春期的孩子正处于完成自我同一性思考和认定的过程中，导致学生常常处于自我评价和他人评价的矛盾之中。领心教育为孩子们提供系统的社会情感学习、成长型思维与批判性思维的学习资源与服务，希望培养内心充盈、独立思考、能解决复杂问题、具有国际视野的乡村中学生。

　　普职分流政策下，乡村学生的出路问题受到关注。对于大多数农村孩子来说，第一学历的学习终点是职业学校。而不少中职生上学面临“学不好”，学了“用不上”的问题。

　　蔡崇信公益基金会职业教育项目负责人刘言提到，在很多中西部贫困县的职校里，并不能做到“双师制”，教师资源匮乏，教材、硬件设备和专业设置也与实际生产严重脱节，由于本地产业基础薄弱，产教融合方面也十分落后，学生缺乏实践机会。很多中职学生对自己未来想学什么、做什么没有概念。“印象很深的一些孩子对我们说：我们不是坏孩子，但是大家都把我们当成坏孩子来看。当我知道要去中职学校，我内心是排斥的，因为我想上普通高中。”刘言说。

　　在城市，这些乡村孩子的身份是流动青少年，他们拥有相似的背景。在青草公益，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希望支持教育资源薄弱的青少年找到成长的动力和方向。广州市越秀区青草青少年成长服务中心青年发展主管欧阳鹏说道，受户籍政策等因素限制，这个群体往往看不到有希望的升学路径，对未来缺乏想象的动力和信心，视野相对受限。他提到，曾在项目中遇到一位喜欢画画的同学，在熟悉志愿者后终于吐露说自己想做设计师，但每次提到这个愿望，她也会马上坚决地说这肯定不可能实现。后来在志愿者们的帮助下，她开始为自己做职业规划，并进入了职校学习室内设计。

　　他还关注到，不少同学初中毕业进入职校后，就进入“放养”状态，其实他们还需要更长线的支持，例如时间管理、制定目标和计划，以及独立思考的技能。他举例，有同学在参加完项目后，学会了分辨信息真伪，发现自己是被骗进所在的职业学校的，她本可以上更好的公办职业学校。“她之前是完全相信学校就是一切，学校说的都是对的。经过了这个事情之后，她整个人的思想就开始变化了。这样一种独立思考的能力，离开了技校之后，她就可以用在追求自己梦想的道路上。”

　　乡村女孩面临性别不平等带来的更严峻的挑战。支持乡村女孩发展的公益机构有灵且美创始人欧阳晨曦回忆，在做活动时问女孩们是否喜欢自己？有女孩说不喜欢，因为长大了要嫁人，要变成像妈妈一样，经历离婚、家暴，我不想成为她。有女孩说不喜欢我是女孩，因为哥哥叫我赔钱货，妈妈说如果不好好做家务，长大嫁人了被人打，不要回来找她。还有女孩说，因为我是女孩，所以爸妈会离婚，如果我是男孩，他们就不会离婚。

　　“这样的声音内化在她的内心里，造成了每个女孩对自己说的：我是不值得被爱的。体现就是有些女孩开始自暴自弃，另外有些女孩不断地通过证明自己足够优秀，来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但是优秀的尽头不是爱。”欧阳晨曦说。她希望帮助女孩链接内心真实的想法，找到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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